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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夜晚的宴席安排在邢赬家乡下的别墅院里,邢赬开车载她去,一路上闲聊西扯着,笑意荡漾于空气之中,没开空调,车窗半开,散去傍晚车里的余热。
到那里时天还大亮,夏天日长,适合不问归程的旅途。
旅途,胡桃神色游离,在小院的绿意丛生中迷失,先失掉时间,再失去自己。
是很多次从梦中惊醒之后才决定去欧洲的,决断做的很仓促,没有告别,带了几身夏天穿的衣服,买了隔天昂贵的跨国机票就离开了,胡桃也没有想过会在那里呆那么久。
梦不算离奇,也并不寻常,重复出现好几次,十几岁的时候初次梦见,在她离开中国之前格外频繁。是诡异的预示,离开这一行动是早已被写进人生轨迹的,只不过提前在梦里预演。
梦的视角不是胡桃。胡桃在梦里穿着白色棉T,是短袖,但让行道树叶变黄的气候却不是夏天。风不大,飘舞着的叶子却没有要落下的迹象。胡桃喜欢秋天,喜欢穿薄薄的长外套,永远一双白球鞋,在落叶里蹦来跳去,踩得枯叶们嘎吱作响。前一秒她还在树下欢笑,后一秒就乘上刷了黄色油漆的公共汽车,车的编号奇怪,是看不懂的字符。
视角的主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前冲,向着公车跑,视野在颠簸,公车离的越来越近,他跑到了胡桃在的一侧。胡桃坐在公车的靠窗,向他招手,一直笑,却任由公车前行,和男孩奔跑。
三五分钟后,布景不再是铺着沥青的街道,公车消失,空旷的候机厅取而代之。
墙壁是白的,大面大面的落地窗,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椅子,零星的乘客。空气很白很静,大概是在清晨时分,蒙了白雾的睡意。只能看到胡桃的背面,换了装束,踩了高跟鞋,头发烫了好看的卷,脖颈被头发遮着,若隐若现。她一步一步走远,走向登机台。蓦地,视野里的景天旋地转,随即消失,而后惊醒。次次如此。
她就这么如此唐突的走进异乡,行进着只有她一个人的旅途。
“你发呆做什么?”邢赬走过来搭我的肩,“走,吃饭去。”
气温随夜幕降下,风起,带来恰到好处的凉意。别过耳后的头发,跟在他的侧旁偏后。
“你在想什么?”温柔的嗓音衬着夏夜的虫鸣,这声音让我浮想联翩,就仿佛,眼前是一片璀璨而渺远的星空。他啊,一眼望过去的迷人,和需要探索的深沉。
“想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啊。”我畅快的笑和袒露,蹦跳着从他的斜后方跃至身前。
梦啊,他不再说话,呼吸里欲言又止。
餐桌已经被整理布置,爸妈们面对面两两而坐,妈妈向我招手,招至她的身侧,邢赬在我座位的对面,站立着,替长辈们斟酒。
他们开始话家常,菜肴也在错杂的聊天声中一道道上来,家常菜的装盘没有拘束,在场的人也没有拘束,欢笑声,碗筷的碰撞声,酒杯被斟上新酒的液体流动声,声声不息。我的长筷也不断伸着,毫无矜持的暴露吃货本性。在美食面前人是最最真实的,大口吃肉的时候眼里闪光,嘴唇油的发亮,又因为一句玩笑咧嘴大笑,牙齿里可能卡进肉丝,多么可爱。
夜色渐深,凉意尚未渗入皮肤,我的肚子已经筋疲力尽,濒临瘫痪。
他照例送我回家,回程的时候,他问起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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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和他讲述了她的梦境,主色为白,像裹了滤镜的照片,一帧一帧,像过电影一样格外清晰。
一路上他很沉默,不开玩笑,也没有对这个梦做任何回应。
他没法回应,因为他意识到,这个梦是他的视角。他也被这个梦境的反复出现困扰过,梦像是被摄像机录下来的,能看到自己,却怎么也看不到对面拥有这个视角的人。
梦里,他也穿着纯白棉T,短袖。季节混乱于夏秋两季,重合或者说错杂。他牵着拥有那个视角的人的手,将落叶踩得嘎吱作响。可就一瞬间,身边的人骤然消失,镜头被拉长,他在逐渐变大的空旷背景中愈发渺小。
他意识到自己有话要说,拼命向前跑去,奔跑过程中没有累的感觉,呼吸也顺畅,人很轻盈,就是怎么追也追不上前方。
跑着跑着,布景变换,忽的骤白。骤白和空旷,三三两两的人,整齐排列的椅子,太阳在他身后升到半空,天蒙蒙亮。他总觉得他前方有个人,要不然那时自己怎么会想要开口说话,嗓子沙哑,像一整天没有喝过水一样干涩,嘶哑不能成句的声音。
他面目的表情显得着急,趋向向前,要向前跑的时候候机厅里多了很多人,被一只伸出的脚绊到,摔了跟头。而后惊醒,大汗淋漓。
他听胡桃诉说的时候感到惊异,如此巧合,却又好像意料之中,只能是她了。她的眼睛是一潭墨绿的湖水,远看是静谧淡雅的湖景,近看确是不可估测的深潭,能装下所有可能。他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吸引,在他和她都刚好的年纪,要不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一见钟情呢?他迫切想去湖上泛舟,却迟迟没有找见可以搭载的船只。
他们的相处默契搭调,却找不到机会更进一步。就好像是胡桃自身的磁场,将不同属性的人各自设定了固定距离,走到这一步,必须要她亲自更改参数才能继续向前了。要做的只有等待了。
可能是自己长时间的沉默让胡桃产生困意,她歪着头睡着了,嘴巴吧唧吧唧地动着,像是对这顿晚餐回味无穷。突然变回了一个少女,爱吃爱笑。邢赬开始想象她十几岁末尾时候的样子,眼睛一定时常弯弯的,脸颊有肉,会撒小小的娇,很少生气,会自己一个人默默委屈,会在晚上七八点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数星星,会偷偷喜欢某一个男生,给篮球场上好看的男生们都取一个代号,“没有鱼丸,没有粗面”就代表鱼丸君和粗面君今天都不在。会很认真的学习,背怎么也背不熟的英语课本,会早起跑圈,气喘吁吁。会对吃饭特别热情,拖着饿得干瘪的肚子跑进食堂,会和每一个打菜阿姨说一声谢谢。她的少女时代不自觉的就在脑海里显现出来,那么鲜活,就好像见过那个年纪的她。不过怎么可能见过嘛,在她十八九岁的时候,邢赬在太平洋彼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