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不常联系,只是默契地很。一起泡图书馆,举手抬眼间像情侣。我最欢喜这种暧昧的默契。
楚怡要我每个月给她写一封信,不可以断了联系。
二十一世纪很多通讯方式,楚怡喜欢用信。她偏爱我的字。秋天秋天,树叶是干燥枯黄的。姑娘在树下读信。我想像得到。
人很容易从悲伤阴影里走出来,笑逐颜开。就像军训告别那样。但人也会在某些特定的、莫名其妙的时间,突然间陷入悲伤里去。或者痛哭,或者暴躁。
我从一个地点走到另一个,确切地说:从教室走回宿舍。在路边椅子上,看到屋角有只旧风铃。坐一个下午,看几页书本。但日复一日地重复,这行为不再有意义。一具活着的躯壳,只有在路上百无聊赖地踢石子。可怕之处就在于:这是一具躯壳,而不是两具三具。打从知道楚怡,心无宁日。
我迫切地想写下来,把这些该死的迷茫写到我的信里去。之后才能开心。
时间总是在过。人最畏惧这些东西。
又一次见到实实在在的楚怡,秋意甚浓。她依着我,“我痛恨这个世界。”她说。
我说不出来什么话,但我要安慰她。
多么可怕,楚怡本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这世界强加在人身上的痛苦,扭曲人们,扭曲我。
扭曲楚怡。
洋娃娃般楚怡,现在反感这个世界。
我们早就在痛恨。但从没有人自愿消失,我不想楚怡将来有天忘记我。这世界虚伪丑陋的一面,一旦被我们撞见,就挥之不去、夜夜入魇。
“坚强点”。我拍着她的肩,语气温柔,内容空洞至极。快停止哭泣。我心里的声音穷凶极恶,将自己吓了一跳。楚怡善良,却并不多愁善感。是什么厉害的原因,导致她这样伤心?
我没问,楚怡没说。
她就伏在我身上,憩着了。
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你要什么理由,就使你得到什么理由。
楚怡醒的时候,我正在仔细地看她的眼睛。
一睁开看见我的脸,她就笑。很诡异的场景,我想。换了我一定先吓一跳,才会主动回想起为什么。而楚怡只是笑。
顶是早醒了。我不服气地想。
楚怡在我发呆的时候锤我的腿,神经反射要躲。
我当然没如愿,开始恨人的脆弱——久站不得,久坐不得。只有一个钟,已经僵化,似一窝行军蚁在骨头里自由奔跑。
楚怡的笑意欲盛,终于隐不住噗哧出声音来。后来放弃了我的腿,去捂住嘴巴。还是吃吃笑。这使我尴尬,痛恨世界的人不该有这样的笑容。
我不负责任地跟着笑出来,肚子极痛,只好全力俯身,为这大笑买单。
楚怡这时候说“我的好朋友电话我,她男朋友跟她摊牌,当着她面牵手一个富家女。”
我还没来得及止住笑,先装模作样叹口气。
“大可不必”楚怡说,“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你知道。”
是是,楚怡当然不是小气的楚怡。但是柳风的虚伪,从骨子里出来,即便因为楚怡而有所收敛,也没有好转。就像恶化的癌。我们中国人说,这是本性。
本性最难移。
“柳风被吓得不会说话了,哈哈”。
果然是楚怡。前一会伤心欲绝,这会儿已经看到仙气。我开心起来,讷讷地笑。以回应她。
她的那个朋友,必是顶要好的。朋友的哭诉使她痛恨世界,这力量很大。
楚怡是楚怡,她当然和柳风不一样。楚怡不会痛恨这个世界的丑陋,她痛恨的,仅是这个丑陋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
柳风要接受每件事,有一个很大称砣。拒绝丑陋也拒绝暴躁,拒绝所有柳风要拒绝的。而楚怡接受整个世界,是全不分美丑的。她要痛恨一件事物,往往只能恨一小会儿。
多风的天气,屋子檐角不再有风铃,但我希望听到风铃响。或许以后乡下再建个屋子,屋角挂着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