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对冯静的感觉从“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变成了更加单纯的“我喜欢她”。青梅竹马，一同回家，都是这两样儿“缘分”闹的，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这种感觉就在临界值处爆发了。一天下午，我们一起吃完麻辣串后看着对方嘴角残余的蘸料，忍俊不禁，她的头发又留长了，发梢处的几根碎发随风飘摆着，她用右手向后撩去，我的心跟着一起被她撩了起来……
连续遭受六年近两千个日夜老师的打压，我越发变得没皮没脸了，随着年龄增长以及对各类老师脾气的了解，我更加恣意妄为，上课接话把，闹腾，下课打架，像个痞子一样污言秽语，但无论老师再说什么难听的话，甚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扭我耳朵，掌掴我，这种能让心灵脆弱的学生不惜自杀的尴尬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顶多当时难受一会儿，几分钟后就烟消云散了。因此，当“喜欢一个人”这样美好的事情发生时，我竟然感到紧张，不好意思，甚至有些难过，这并非我“封建”，只是因为“喜欢”是一种任何感觉都无可比拟的力量。刚开始，我没有勇气告诉她，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贝老头就任命冯静为新班长，她成绩出色，人缘又好，可能在她心里，早就萌发了要和差生保持距离的一种芥蒂，可能贝老头和她的父母不止一次劝过她离我远点儿。但在小学的毕业典礼上，我还是脱口而出了“冯静，我喜欢你”。
我上六年级时，很巧，正好是2000年，跨越千禧年可是好几辈子人都无福经历的天大喜事。更重要的是，这一年过完，我灰暗的小学生涯就将结束，就像过了一夜的狂风暴雨，终于等到了黎明的输光，一页新的篇章即将打开。虽然我没憧憬过初中的前景，但我终于能摆脱所有认识我的老师了，在一个没有太多人了解你历史和背景的陌生环境下重新开始，想想就觉得有奔头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继续祸害着六年三班，反正再有几十天，咱们就天各一方，现在我非得破罐子破摔地“膈应”你们。我继续着“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做派，如果没有国家规定的九年义务教育护体，我早就被学校开除几百次了。
当我又抢了一个女生刚买的零食时，冯静毫无征兆地挡在了那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女生身前，伸出她五根皎若葱白的纤细手指，平摊在我眼前，示意我把零食物归原主。她的眼睛清澈的像一汪春水，微笑着没有半点愠色，我不由自主地交出了零食，脸烫的通红。总听电视剧里的人物说要“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冯静比他们还要高尚，她是“以颜服人”。
“小和，贝老师说学校要给咱们举行毕业典礼，他想让咱班出个节目，排个话剧，就是咱们刚学过的课文《晏子使楚》，你想参加吗？”冯静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五短身材却偏要充大个儿不肯钻狗洞的矫情男，我立马一脸嫌恶地对她说：“我不演那个晏子，要演我也演楚王，威风！”
她笑了，经过一番解释我才明白，“晏子”和“楚王”还有龙套大臣这些角色早就被我们班的先进分子占据了，我能演的就是押着那个小偷上台的卫兵，但是有一句台词。另一个卫兵是王俊，但他没词。
“那你演谁？”我问她。
“不演谁，我读旁白，外加当导演。”
我猜不出冯静让我参演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可能是她作为班长还有导演有义务凑齐整套演员阵容，也可能由于我们的交情，她在背后劝了贝老头一个小时才让他勉强答应由我来演这个小角色。不管怎么样，排练就这样开始了，贝老头对这件事还挺上心，无论角色大小，有没有台词，下午放学后必须是全员彩排，谁也别说自己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不用排练这种话。用电影里的话说就是即使是一条内裤，也有它的用处，国家也不会忘记它。于是我和王俊等一众“内裤”，每天扮演者陪太子读书的角色，看着“晏子”和“楚王”背了三天台词还顺不下来的窘境。冯静作为导演，最是着急，大段的旁白她都可以脱稿念了，可那两个货说到一半还得低头看几眼剧本。她让两个主角跟着她读台词，一句一句读，最后他们好歹背过了，连旁听的王俊和我都背过了。
排练进展的并不是太顺利，大家都能记住自己的台词了，但配合上肢体表情，怎么看这些演员都不像再演“晏子使楚，智斗强权”，更像是谁家出殡走在队伍最后面的那几个远房亲戚，面无表情，动作生硬，尤其是“晏子”和“楚王”，作为两个学习拔尖的学生，他们太没有生活了，顾忌太多，所以放不开。我和王俊曾经毛遂自荐，让冯静去跟贝老头说由我们俩演主角，那两个优生更适合演露不着脸的卫兵。贝老头没同意，因为不放心，那可是在全校师生面前的演出，怎么能把宝压在两个连《望庐山瀑布》都背不过的差生身上？
主人翁意识的匮乏以及过低的参与度和存在感让我们心生怨念，为了博取关注，我们就在排练的时候故意捣乱，自己加词加戏。我本来的那句词“大王，今日巡城时抓住一个小偷”让我改成了“大王，您来看，今天一早，我们哥俩在城里巡逻时，看到一个小子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左顾右盼，眼神迷离，趁人不备，他掏出作案工具，像手术台上的医生寻找着目标……”王俊在一旁随声附和“没错，大王，这不让我们戴个正着，大王你说我们兄弟俩容易吗？一早起来工作，忙活一天，累得腰酸背疼，工资还低……”其他“内裤”听了也纷纷效仿，本来定的十五分钟演完的整部话剧，愣是让我们折腾了半个小时，而且“晏子”和“楚王”被我们成功抢戏，晾在了一边，沦为了龙套一般的存在。
“够了！”冯静实在看不下去，声音尖锐地喊了一声，那喊声像一把冰凉的匕首直扎我的心房，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寒而栗，我怔怔的看着她，不知所措。“你们这样子怎么能把话剧演好？怎么为班级争光？！”她接着说道，样子竟然有些狰狞。接下来的十分钟，我们都在听着她的怒吼，很多脸皮薄的女生当场落泪，但冯静却不管不顾，一直语气严厉地训斥着我们。虽然我和王俊是整件事情的主谋，但她自始至终批评的对象都是“不顾班级利益”的人，没有单独针对我们，算是留足了面子。
最后，她说累了，让我们解散休息几分钟，班级中静极了，每个人的心里都还在回荡着刚才她那番话。我盯着她看了半天，还是很好看，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冯静变了，她和以前那个唯唯诺诺，被范琳冤枉了却不敢还嘴的小姑娘不一样了。是班长的责任让她成熟了，还是她自己想变得成熟了？我还记得在第一天上学的路上，我问她为什么剪成短发的原因，她说是这是老师的要求。六年过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又慢慢把头发留长了，这算不算是不听老师话的表现？这当然算，只是正在长大的她不想再当一个提线木偶，任其他人摆布，我能感觉到，她想要走到一个舞台的中央，开始翩翩起舞了。
当天下午排练结束后，王俊跑过来找我，愤愤不平地说：“你看看冯静，为了那么点小事就大发雷霆，至于的吗？这班长的架子摆的，切！”
我对他说：“你别怪她，她也是为了班级荣誉。”
听到这个，王俊像不认识我了一样，“杨小和，我没听错吧？你说班级荣誉？你帮着骂咱们的人说话？”
为了不让他难以接受我这个叛徒，我把喜欢冯静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他心里才好受了一点，但也并不支持：“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去跟她说，人家是班长兼导演，咱就是演卫兵的，学习还不好，配不上人家。我觉得，咱这样的，就该找孙莹莹那种的，长相不重要，关键是咱配得上。”孙莹莹是个身高一米五，体重一百五的胖子，我们能配得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矮冬瓜”。唉，一个小学生就知道门当户对在爱情里的重要性。
从那次起，排练再没出过什么波澜，我们按部就班地准备着。虽然中间赶上了一次学校的运动会，但六年级的我们早就对这种竞赛厌倦了，毫无悬念地拿了一个倒数第一后，我们没人感到难过，因为一个星期后的毕业典礼上，这个话剧才是我们所有的寄托，毕竟排练了这么久，毕竟，被冯静骂过。
典礼上一共安排了七个节目，汇集了三到六年级的演员，像个万花筒一样。表演地点在小学部的礼堂，毕业班的其他同学被安排在了现场观赏节目，其余年纪的坐在教室里看电视直播。当天早上，演员们都早早到场，排练完最后一遍，主要人物开始化妆。看着冯静给“楚王”的脸上不断拍着粉，我心里极不是滋味，那是朕的女人，是朕的女人啊！小角色不用化妆，但基本的行头还是要有，我和王俊从家里找了几张“麻将”凉席坐垫，用曲别针裹在身上，就算是卫兵的铠甲了。
演出很顺利，大家的状态都很好，没出任何差错，我们还获得了演出一等奖。这也不意外，因为毕业班里就我们班出了一个节目，为照顾毕业生情绪，也该我们得奖。贝老头乐疯了，回了班就开始开联欢会，他用麦克风拼命嚷着，完全不像是个年过三十五的成熟男性该有的样子。桌子上倒好了瓜子，不一会儿，噼噼啪啪嗑瓜子的声音就此起彼伏，有人吸溜吸溜地喝着一次性杯子里的可乐。大家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演出，都说冯静作为导演是最大功臣，旁边也读的情感饱满，她坐在我身边，笑的很甜。
“冯静，我有话对你说。”我拼了命的在她耳边喊，好让她能从四周嘈杂的声音中听到我的，我想让她分辨出这两种声音，一种是其他人的，一种是我的。这句话，我今天必须说，毕业之后，我们虽然会一起升入韵文中学的初中部，但绝对不可能分到同一个班了，按照这次的期末考试成绩，她一定会进入实验班，而唯一有信心和我不分开的，只有王俊。
“说吧！”她也大声回应着。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是不是命运真的不想让我把那句话说出来，才故意安排那样一个突然发生的小插曲？我盯着她的明眸，盯着她的花容，盯着她身上散发出的一切，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紊乱，已经开始不规律了，已经心律不齐了，已经快要休克了。在我晕倒之前，我抓住最后的机会勇敢地开口了，一字一顿地说：“冯静，我……”
“我们请咱们的班长冯静上台来表演个节目，好不好？！”贝老头毫无新意的活跃气氛的声音此时通过麦克风以震耳欲聋之势袭来，得到了其他同学震耳欲聋的“好”的回应。冯静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走向了班级中央的空地。
“……喜欢你”我望着她的背影小声说着，却被刚才那些该死的噪音一并湮没。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
要奔向各自的世界
没人能取代记忆中的你
和那段青春岁月
一路我们曾携手并肩
用汗和泪写下永远
拿欢笑荣耀换一句誓言
夜夜在梦里相约
放心去飞 勇敢地去追
追一切我们未完成的梦
放心去飞 勇敢地挥别
说好了 这一次不掉眼泪
我很惊讶冯静为什么会唱小虎队的《放心去飞》，而且是作为一个小学生，她能理解每一句歌词的含义吗？我们出生的1988年，小虎队才成立，在我们的记忆还处于很模糊的状态时，他们已经短暂解散。我们上一年级的时候，他们就彻底散伙了。可能她也是看《还珠格格》才认识的苏有朋和陈志朋，进而挖出了小虎队的光辉岁月，学会了这首歌。还可能是她早就计划好，在询问过别人毕业时唱哪首歌比较好之后，今天唱了这首。不管怎么样，这首歌放在这个时候唱是应景的，合适的。
冯静唱的很好听也很动情，她的声音中流淌着一股忧伤和不舍，我一直痴痴地听着。听着听着，班里的一些角落就传来了抽泣和擤鼻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些女生开始趴在桌子上哭泣，一些男生的脸色也变了，冯静的眼圈也红了。我目睹着这一切，第一次认清了毕业的含义，那就是同学们坐在一起玩闹一番后，都笑累了，然后再一起有默契地哭一场，就各奔东西了。
突然，我也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也被这种离别的情绪感染了吗？作为一个差生，我不会讨老师开心，甚至还被怀疑过是个弱智，在这六年中我注定是大家眼中的“瘟神”，别人唯恐避之不及，面对种种打击和鄙视，我像生长在墙缝中的凤尾蕨，想要汲取一点阳光和雨露，都要付出比别人更大的努力，还不时要躲避喜欢潮湿环境的毒虫，以防它们咬断我的根茎。我受到了冷落、忽视还有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显然，我对自己的小学并没有一丝自愿的留恋，我留恋的只有冯静，只有那句我说了但她却没有听到的“我喜欢你”。
那天回家临出校门前，冯静问：“小和，这个暑假之后，我们就要分班了，可能以后我们没法做同班同学了，到时候，你还会和我一起放学回家吗？”我就喜欢冯静这种说话方式，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和她分在一个班，为了顾及我的面子，还是说的很委婉，虽然我并不在乎这个面子。
“嗯，会。”你知道这句话虽然平淡无奇，但饱含了我多大的决心吗？
“那就好。”说完这句，我们都沉默了。“你看，蝴蝶！”到底是冯静，很快就找到了话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学校的花坛里果然飞舞着一群蝴蝶，它们拍动着五颜六色的翅膀，相互追逐，上下闪动，偶尔有一直停留在了花瓣上，也不会太久，那么不知疲倦。
“小和，你说它们这么飞，飞到什么地方才是终点呢？”
“我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没有终点，就飞到它们喜欢的地方去吧。”我低着头，看着它们。
清风拂面，吹起一种初夏的气息，我和冯静的身上都被烤热，细小的汗珠开始渗出。但我们谁都没动，就这样站在那里看了半个小时，直到蝴蝶全都飞走，飞到了它们喜欢去的地方，我们才离开。
蝴蝶飞走了，小学最后时光里的我们也结束了。
字数：5070
时间：2015-7-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