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之后，我只有两条出路，要么留在韵文中学，这样可以小学直升初中，不用参加任何考试。要么参加诸如育才中学或实验初中这样的优秀学校举行的招生考试，一旦通过就能够转学，考高中时还能够获得额外加分。像我这样学习要从班级排名的末尾才能够被发现的差生，连韵文中学的课业恐怕都跟不上，显然就得选择第一条路。冯静按说可以去试一试实验初中的招生考试，但她父母嫌育才还有实验离他们家远，上学放学不方便，因此也选择了留下。韵文中学有百分之二十的优秀学生会转走，不过为平衡教育资源使用，远在十公里之外的刘家屯小学的一部分毕业生则会被安排到韵文中学就读初中，这使得韵文中学的人数不减反增。
2001年的那个暑假，我过得很不开心，即将与冯静分到不同班级的现实让我郁郁寡欢，我感到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连跟她做同学这么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我没再去游戏机厅，没去像在过往的暑假中那样去找王俊疯玩，集齐了一百单八将之后，我对小浣熊也失去了兴趣，小学毕业时班里一些同学找家里要了钱，在饭店里摆了一桌“谢师宴”宴请贝老头，我也没参加。最重要的是，我没再去找过冯静。一瞬间，我好像已“生无可恋”，看破了一切，但到头来，最看不透的还是我。
8月20日是韵文中学初一新生报到的日子，分班结果也会在当天被张贴在校园内的公示栏中。早在7月中旬，我每天都会去学校一次，询问传达室说话有些口吃的大爷分班的情况。
“还，还没，贴，贴出来呢，你，你等到报到那天再来吧。”我每次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答以及大爷拧成了疙瘩的眉头，换做是我我也烦，下火天的午后两点，正难熬的时候，“咣咣”几声捶打玻璃的声音正好扰了他的清梦。但我依旧不厌其烦地往学校跑，好像这样就能改变我和冯静分不到同一个班的事实似的，但分班结果终究没有提前公布。反而20号这一天，我因睡过了头迟到了几分钟，公示栏前就被乌央乌央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上小学时总共四个班，全加起来不超过二百人，每个人的名字我在六年时间里也记了个八九不离十，我没见过的名字肯定就是来自刘家屯小学的了，这所学校地处J市郊区，师资力量还没法跟韵文中学相提并论，因此滋生了许多不良风气，从那里转来的学生大部分都带着一身匪气，是喜欢打架斗狠的角色，他们的父母也多没有正经工作，也没上过几天学，平时对他们疏于管教，让他们在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天不怕地不怕的除了好事儿什么都敢做。我正琢磨的功夫，人群散的差不多了，我凑近公示栏，开始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因为人数增加，初一被分成了六个班，一班是实验班，果然冯静的名字赫然在列。轮到我的，可就排不了这么靠前了。从左往右，直看到四班，我才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就是王俊，果然没出乎我的预料，以我的学习成绩，也就能跟他分在一个班。除了实验班之外，其余班级的学生并非都是“草包”，倒是也能拾到几个成绩出色，但距离实验班还有些距离的“零碎儿”，这么一掺和，也符合“教育公平”的理念。
暑假期间，学校把原来尘土飞扬的跑道换成了塑胶的，施工了整整一个半月，操场也铺了沥青，现在太阳一烤，散发出了刺鼻呛人的气味。我还是经历了“我一毕业学校就装修的悲剧”，不过毕业之后我还是留在了原来的校园里，好歹也享受到了装修后的福利。
“杨小和！”过了一个暑假，王俊长高了不少，感觉快要和我“齐头并进”了。“咱俩一个班，哈哈。”他在我身后拍了我肩膀一把。
“嗯，咱们的教室在哪你知道吗？”一个暑假没见，我也没觉得和他生分多少，开口就直奔主题，没有任何寒暄。
“在那边，初中部教学楼的一楼。”他指了过去。公示栏正好处于小学部教学楼和初中部的中间，前者在校园北面，后者位于校南，两座楼后面均有围墙，外面就是马路。我看了一眼小学部的教学楼，四层高，想想一二年级时，教室在一楼，随着年级升高，教室也到了更高的楼层，终于到了六年级，教室搬到了顶楼。现在上了初一，又要从底层爬起了，但无论升到几楼，我的学习成绩仍旧停留在最底层。
“哎，你看，好像老三班的同学中就咱们俩被分到初一四班了？”我又看了一遍公示栏上四班的花名册，除了我俩之外，再没找到原来同学的名字。
“你也发现了？咱们三班有七八个进了实验班的，还有一批转走的，其余的都分到了其他班了，要我说，咱俩有缘，到了初中，还得接着一块儿耍。”
我点点头，这次好险，得亏和王俊进了同一个班，要不然身边突然一个人都不认识了，在一个新环境里还不得孤单死？
“走吧。”他招呼我，“快八点了，别迟到了。”
刚才我就想走，只是我四下环视寻找着冯静的身影，然而并没看到她，可能她早就已经去了新的教室，随即我和王俊并排着向初一四班走去。
新班级的气氛果然不一样了，不到四十个人，一整个暑假没通风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发霉的怪味道。几个男生坐在后排的课桌上，正兴奋地谈着怎么用“红警”里的“狗子”把伞兵吃掉。当时，网吧已经开始在J市崭露头角，一步步蚕食着游戏机厅建立起来的市场。
“他们是刘家屯的。”王俊附在我耳边说。
“当然，咱们两个老韵文让刘家屯包围了。”真应了“农村包围城市”那句话了，我突然有些羡慕冯静，实验班里有好几个我们的老同学，还有其他韵文的学生，刘家屯的寥寥无几。
新班主任是个教地理的中年男人，留着日伪翻译官一样的八字胡，姓周。他的身上散发着很大的烟味儿，估计进教室前，他不知道在哪儿刚嘬了一根儿。几个男生被安排到教务处领新书，我和王俊坐到了最后一排的两个空座上，听着“翻译官”给我们讲《中学生守则》。他倒挺能侃，三句话离不了他当年上初中时的青葱岁月，“那个，我就提醒大家一点，在学校里千万别打架，别抽烟，别喝酒，别留怪异的发型……”
正说着，几个男生呼哧带喘地把一摞摞带着墨香味的新书扛回来了，随手往教室前面的地上一扔，“砰”发出一声闷响，连带着激起了不少灰尘，坐在前排的几个女生呛得直咳嗽，赶紧从书包里拿出本子跟摇蒲扇似的左右扇动。其中一个男生长得五大三粗，才初一就长到了一米七八左右，满脸横肉，肤色黑亮，跟个直立行走的狗熊似的，他挺不好意思地冲那几个女生一笑，露出一排黄板牙。后来自我介绍的时候，我知道了他叫李国伟。
上了初中之后，我发现一下子多出来许多门课，不断有新书从前面传过来，我看一眼上面的字，就随意地往书包里塞，书包里装不了，就直接扔进桌洞里。地理、生物、历史、政治，这些课原来听都没听过，听说到了初二初三还得加入物理和化学，简直就是想要把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给吹灯拔蜡了，一下子学这么多门不累死，也得扒层皮。
排座次的时候，“翻译官”折腾了好一大会儿，一开始让自由组合，大家按照各自意愿挑选座位，简单说来，就是谁如果和谁对上眼儿了，就可以坐到一起。可是，这样显然显得过于随意，刘家屯小学的好几个学生原来都认识，他们非要坐在一起，李国伟将近一米八的个子跟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多的叫张青龙的成了同位，周围还有一大帮他们的损友，刚聚在一块儿几分钟，就闹腾的让“翻译官”连话都插不上了。因此，自由组合的办法就此“流产”，还是按照高矮个排座次。我和王俊成了同位，坐在倒数第二排，四周坐着的都是女生，算是掉进了桃花窝儿里了。
时间转眼就到了中午，军训从第二天开始，我们获准回家，鱼贯走出教室。我让王俊先走，说我要多留一会儿，收拾收拾，其实我是想去看冯静。一班的教室在走廊最西头，清净，他们还没放学，我透过教室后门上嵌的玻璃中看去，一位烫了头的中年妇女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她是一班的班主任无疑。我从最远端的一列开始搜寻，努力寻找着冯静坐的位置，果然如王俊所说，小学三班的好多同学都进了实验班，我的目光并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多久。终于，我看到了冯静，她和刘薇坐在一起，低着头，那是她听讲时的一贯动作，很认真。我在后面拼命朝她挥手，但她没看见，我只能通过坐在窗户附近的一个女生，指了指冯静，希望她能够帮我。那个女生的头发很长，用蕾丝发套在后脑上盘了一圈，长得算是好看，但一脸冰冷的表情，气质不错，不是练舞蹈的就是会古筝之类的乐器。她通过中间的几个同学通知了冯静，对着她用手指向后门窗户外的我。
冯静看到我之后，楞了一下，随即冲我笑了笑，又无奈地摊了下手，意思是她现在还不能出来，让我等一会儿。我开始在门外徘徊，从教室前门
走到后门，又走回前门。这个班主任可真能说，我又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听到他们教室里传出些椅子腿碰地面的响声以及交谈声，声音也越来越大，她们终于放学了。冯静背着书包随着人群走出教室，径直向我走来，她身边跟着刚才充当信使的“红娘”。“小和，不好意思，我们班主任刚讲完话。”一个暑假没见，冯静倒是学会了跟我客气了。
“没事儿，”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刚才谢谢你。”我又把目光锁定在了“红娘”身上。
“不客气，我叫吴思琪，你是杨小和吧？”“红娘”虽然表面上像个冷美人，其实也很好相处。看着我一脸诧异的表情，她赶紧补充道：“我是从德文小学转过来的，刚才听冯静谈起过你，听说你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了。”德文小学是J市一所数得上的学校，毕业后可以直升育才中学的，不知道她家里抽了什么风，竟然让她转学到韵文来。一时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顺着她的话接下去，现场静了下来，气氛有点尴尬。
“小和，你分到四班了，对吗？”还是冯静打破了僵局。
“嗯，对，和王俊一个班，其他人都不认识了，还是你好，和原来那么多同学能在一起。”我也学会了客气，跟冯静客气。
“你看，那不是贝老师吗？”冯静指向了操场。还真是，贝老头正端着个饭盒，横穿篮球场，向初中部这边走来，他也看见了我们。
“贝老师好。”我们一起喊道。
贝老头对冯静笑着，并没理会我：“冯静啊，考进实验班了？厉害！跟着王老师要好好学，她可是连年能给咱们学校培养出十个左右考进实验的优秀学生。”王老师就是冯静的班主任，听贝老头的意思，是韵文教师队伍中的骨干精英，要不然学校也不放心把实验班交到她手中。随后，看了我一眼，也是怒其不争，有气无力地说：“杨小和啊，你朝着西城中学的方向努力就行了，考不上大不了去上技校，学门手艺，没准儿以后能在哪个汽修厂混到饭吃。老师知道你家里困难，你看毕业后连顿饭都没请老师吃。”他还惦记着我没参加谢师宴的事情，话里带刺，阴阳怪气儿的。
“谢谢贝老师鼓励，我祝贝老师能早日当上实验班的班主任。”这个祝福是由衷的，但贝老头却脸色一变，有些不高兴，随后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小和，我们先走了，思琪的家也搬到了学校这边，和咱们离得很近。”看来，“小和”这个称谓并不是冯静为我专属打造的，凡是名字有三个字的人，即使是她刚认识的，她也会只叫后两个字。“以后记得常来找我啊。”
“嗯，好，再见。”我和她们告别后，又围着操场走了几圈，塑胶跑道确实比原来渣土上铺一层石子的跑道强多了，不仅走起来不咯脚，还不爆土。西侧直线跑道的尽头延伸进了一处视觉死角，两侧被学校小饭桌的食堂给围了起来，我想过去看看里面有什么，走进之后才发现，原来里面已经有人在了。
这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看见刚才跟咱们班那个傻小子说话的那俩女生了吗？啧啧，长得可不赖，你们瞧瞧，笑起来带的那股骚劲儿，再过两年，非成了狐狸精，到处去勾搭人。”我扒着墙体，探出半个脑袋，才看清里面一共站着三个人，还都抽着烟，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傻大个儿——李国伟。“你们知不知道那小子叫什么？”
“好像叫杨小和吧？今天点名的时候，我听到他答到来着。”其中一个长着老鼠脸的说道。
“改天让他把那两个妞儿介绍给咱认识认识，到时候……哈哈哈！”李国伟越说脸上越露出了猥琐的表情。
早就知道刘家屯转来的这帮不学无术，没什么好鸟儿，想不到这么可恶。我能感觉到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跳着，血噌噌地往脑袋上拱，“你们说谁是狐狸精？”我从墙后走出来，吓了他们三个一跳。
看到只有我一个人，他们三个放心了，“这不是咱班的玉面小白龙吗？勾搭上那么两个骚货，艳福不浅啊？”李国伟痴痴笑着。
“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我被他的话给激怒了，虽然要以一敌三，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李国伟像个熊瞎子一样高大强壮，正慢慢向我走来，他目露凶光，挑衅地看着我，“那两个骚货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护着她们？”
“我*你妈的！”我自小混迹在游戏机厅中，骂人的话也学会了不少，也目睹了不少因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的场景，我伸出一拳，直接砸在了李国伟的鼻梁上，我比他矮了近十厘米，真打起来肯定占不到什么便宜。但这一拳出其不意，又带着我的怒火，又狠又快，让他猝不及防，直砸得他眼冒金星，鼻头都快酸掉了，我甚至能看到他眼中疼出的泪花。他蹲下来捂着鼻子痛苦地嚎叫着，剩下的两个一看同伴吃亏，纷纷冲上前来，和我扭打在一起。打架也讲究个战术，以一对多时不能让对方围住，否则你再有能耐，也只有招架之力，随着体力下降，最后免不了被一顿拳打脚踢。他们其中一个抱住了我的腿，另一个则死死勾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动弹不得。李国伟趁机上来，朝着我胸口就是一拳，打在了我的肋条骨上，一阵剧痛，把我打的直接岔了气儿，我拼命挣扎着想要还击，无奈寡不敌众，头上又挨了结结实实几拳，“嗡”一声，好像千万只苍蝇一哄而散。我心想要再被这样打下去，不死也残废，当即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用力踩了李国伟脚面一下，趁他向后退去的功夫，又用膝盖顶开了抱住我腿的“老鼠脸”，最后下嘴咬了勒住我脖子的那只胳膊，夺路而逃。他们则紧追不舍，直到我跑的胸口发闷，一口积血即将喷涌而出时，“翻译官”出现了，我赶紧跑到他身边，李国伟等人不敢再追，只能作鸟兽散。
“你在干什么？”他眼睛里的光像射出了两把利剑，看的我浑身发毛
“呼，呼，”我努力想要把气喘匀，“周，周老师，没事，我，我正准备回家呢。”
“胡说！你看看你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准是打架了！”说着，他用手指直接戳向我的伤痕，像被蚂蜂蜇了一般的刺痛袭来，我嚎叫一声，赶紧捂住。“杨小和，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在小学是什么样儿的学生我不知道！你原来的班主任早就跟我说过你的情况了，茅坑里的石头，你是又臭又硬，冥顽不灵。这才报到第一天，你就敢打架，以后还不反了天？！”我记得在贝老头成为我的班主任之后，我第一次闯祸时，他也是这么说的，以前的班主任早就跟他汇报过我的情况。本以为上了初中，就能和小学那边彻底脱了干系，以往种种从此一笔勾销，我会重新开始，努力学习，没想到第一天就被新班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想想都觉得运气实在是背到家了。
“周老师，是李国伟他们说……”我想解释，但对他们的污言秽语，我实在学不出口，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别说了，回家以后你给我写1000字的检查，明天军训前交给我，否则，你连军训也别参加，滚！”“翻译官”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知道像我这种学生要是不惹出点祸来都不正常，今天恰好让他逮个正着，他肯定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第一次，我意识到了学习好的重要性，如果我不是一个差生，而是一个成绩优秀，嘴又甜的好学生，现在一定不会是这种情形了。即使是我的错，我也能颠倒黑白，瞒天过海，一口咬死是李国伟他们打了我，而我十分大度地“打不还手”，老师一定会相信我的话，还得狠狠惩治李国伟他们一番。可惜，我不是，黑锅只能由我来背，恶人只能让我来做。
绞尽脑汁，熬到半夜才把检查的字数凑够，我妈还以为我“转了性”，知道用功学习了，原来我都很少九点以后睡觉，这才初中第一天，就开始熬夜了，于是把我一通狠夸，我把写检查的纸往胳膊下压了压，生怕她看见，到时候有是一顿皮肉之苦。
分别真是件令人伤心的事，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分别后还要经受接二连三的打击，这个与冯静的分别初体验，好讨厌！
字数：6229
时间：2015-7-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