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川装模作样的沉思了会儿,实则大脑一片空白,似乎还在为方才木易澄明的说辞而感到震惊不已。
在二人见面的几个小时之内,梁川对木易澄明的印象几经更替,着实猜不透眼前这名年仅十八的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从警数十年,几十岁的老江湖见过不少,可像木易澄明这样佩戴着完美面具的孩子可从来没遇见过,以至于别人完全不懂这孩子究竟是好是坏,是善是恶。那个人交给自己的任务,梁川更是在心底略微打了个退堂鼓。
“算了,我一并说了吧。”木易端起咖啡,张嘴猛吞了一口吧,啧啧道:“假设欧阳与邵耳真是头一天约好见面,并且邵耳还同意赴约了,那么问题就迎面而解。按常理,或者是只要是个正常人,在同别人约定某件事的时候必定会选择一个空闲的时间。可是案发当天,如果按照邵耳的死亡时间就是二人见面时间来推断的话,我们不难发现,这等于是邵耳无缘无故翘掉了将在几分钟后便开讲的一堂大课,而专程冒着被别人怀疑他究竟干什么去了的危险与欧阳完成一次想必不可告人见面。我认为,这是绝无可能的,被发现讲师没去上课是小,倘若真有人追查起来他为什么没去上课,他没去上课这段时间做了什么,那恐怕不管是对于邵耳还是欧阳来说都是非常麻烦的。所以据我推测,邵耳绝对不是和某人约好了在那个关键的时间段进入废弃宿舍楼的,应该是事出突然。由此,欧阳的供词便出现极大的漏洞,他的罪名自然也该重新定夺。”木易澄明好不容易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赶忙咽了口咖啡,以解口干舌燥之倦。
木易的推理看似主观性过强,实则句句在理。但是梁川却仍然有些顾虑。
“可是,木易澄明同学,你的推理只是根据人本能所做的推理,虽然不无道理,却很难作为证据来厅堂呈供。况且,刚才的推理是不是还得建立在某些东西成立的基础上?”梁川向前探了探身子,双眼死死盯住木易澄明,想要看他如何作答。
“是的,不愧是资历老的警察。”木易捋了捋络腮胡子,微笑着回答。
“我就当作是你的夸奖,不客气的收下了。”梁川也回以微笑。
“您一定是想说,我的推理需得建立在三个至关重要的条件下对吧?”
“请讲。”
“首先,关于约不约好这至关重要的一点,需得建立在死者邵耳是主动进入废弃宿舍楼的。如果邵耳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取钱,又在别的什么地方被杀害,尸体后被什么人转移到废弃宿舍楼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可是这一假设实际上是不成立的。您们警方应该调查的很清楚,欧阳给我的信中也提到过了,我们所发现的案发现场血流成河,并且血液是从凶器插入的身体部位所溢出的。显然,血液是由伤口处向四周自然流散开的,随之浸染衣服,如此,很难想象尸体是死在其他什么地方又被搬运过来的。”
“漂亮,那你说的剩下的亮点呢?”
“剩下的两点嘛,其一便是在假定欧阳是凶手的基础上,再对他漏洞百出的供词做进一步的推敲,其二则为是否这起案件真的是一场为钱而起的惨剧呢?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杀人动机。”
“完美,完美。”梁川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甚至笑的合不拢嘴,他的眼睛还眯成了一条缝。木易澄明每进行的一步推理都把自己置身案件其中,简直就像是当事者一样。用自己的心去体会犯案者、受害者的心境,然后按照最一般最普遍的思维去揣摩案件的发展过程,这正是梁川这么多年所提倡的侦察方式,以情推理,带入其中,合乎常理。
“既然您认为完美,那么该我向您请教几个问题了。”对于梁川的赞美,木易澄明丝毫不为所动,脸上仍然挂着他标志的微笑:“我不知道欧阳那家伙是出于什么原因而自首,但我认为他不像是会为了钱的那种人。也许您们警方觉得他父亲的公司破产,母亲病危,急需用钱。但是对于这件事情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就算是现在的欧阳家的资产,也不至于为那区区几万块钱而使得欧阳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虽然很想反驳你的意气用事,不过事实上欧阳滴泉是否为钱杀人我暂时不懂,但至少那笔钱并没有被他花费在他母亲的疾病上,这一点他父亲可以为他证明。当然,我说的是假定欧阳滴泉获得了这笔钱的前提下。至于其他学生们反映的欧阳滴泉生活窘迫,那也只是他暂时没问父亲要钱罢,并不是真的没钱。所以说欧阳滴泉因缺钱而杀人这一动机我亦同样抱有很大疑虑。除非这其中另有什么隐情。”
“这么说的话······”
“没错,我已经向领导汇报过来,申请重新调查此案,这不,今天也是在重新调查前从你这个他的好朋友入手,于是便约你见面了。”
“如若是这样,那真是太谢谢您了。”木易激动的不知所措,一张涨红的苹果般的脸不停的抽搐着,还连续点头致谢。
见此情形,梁川爽朗的笑着拍了拍木易澄明的肩膀:“欧阳滴泉能有你这个朋友是他的福分,就尽管交给我吧。”说完,原先笑容满面的脸庞突然僵住了,干笑了几声后,梁川捂住肚子,将西装脱下放在椅背上:“哎呦,你说我这肚子,老不中用了,不好意思,我上趟洗手间。一阵我把你送回去,你在这儿等我啊。”说完,还没等木易澄明回答,就急匆匆的冲进了厕所。
目送着梁川弯曲的背影消失在厕所拐角处,木易用深邃的目光扫向了挂在椅背上的西装。
西装上衣口袋里揣着一本薄薄的警察手册。
“你是回武汉大学的吧?我送你。”梁川理了理皱褶的领口。
“不用了,您也没开车吧?”
“还是用吧。我们武汉人最讨厌别人推三阻四的,一会儿有车来接我们。”梁川说话间摆弄了下袖口,看了看表。就在这时,一束刺眼的亮光朝这边照来,“这不,来了。”梁川笑了笑。
勉强睁开眼迎着灯光望去,是一辆黑色的奥迪A6,左侧的车门被“倏”的打开,车里走出一名红脸大肚子的光头男人。他载着笨重的身躯,竟三步化为两步快速来到二人面前。一只贼溜溜的左眼打量着木易,另一只小小的右眼又撇向了梁川,愣愣的笑着。
“木易澄明同学,这是老王,你别看他那不着调的样子,好歹他也是个人民警察。”梁川拍了拍来人的肩膀,热情的冲木易澄明介绍着。
“王警官,您好。”木易礼貌的道了声好。
“这娃儿不认生嘛。”老王摸着圆鼓鼓气球状的肚子,兀自呵呵乐了起来,“走,上车吧。我们送你一程。”
说完,梁川接过老王递来的钥匙,身形矫健的钻进了驾驶座,老王则随着木易一同坐在了后座。
“梁警官,我想和您说个事。”
自从上车后,车内便陷入了沉默。老王身上散发出的刺鼻酒精味儿令木易感到作呕。身为警察,不会不知道酒后驾车的严重性,可眼前的这个大腹便便的老王居然跟没事人似的,浑身酒精味的开车来接我们,还又毫不顾忌的就坐在自己身边,令自己忍受那难闻的酒精味。且不论白衬衫皱巴巴的胡乱塞进裤子里这一着装得不得体的问题,光是看上去一把年纪了却浑身散发着街头小混混的这种不协调感,使木易没产生什么好印象。
“怎么了,木易澄明同学?”听出木易口中的不悦,梁川装作若无其事的应和。
“我爸说,原谅一个人很简单,但是再次信任就比较艰难了。”
“什么啊,别动不动拽这些文绉绉的话,老头子我可听不大懂。”梁川依旧装傻。
询问梁川无果,木易将矛头对准了一旁的酒鬼老王:“王警官,您为什么要坐在后排呢?”
老王闻言,不好意思的摸着头陪笑道:“哎呀,不好意思,娃儿。是不是老王我身上酒气太重,你闻起来不习惯?”
木易并没有过多理会老王的赔礼,待老王说完后便又自顾自的沉吟:“梁警官瘦弱,加之一把年纪,固然治不住一米八九的我,而王警官虽胖却壮,兼且警察们好像都受过一定程度的搏击训练,想要在狭小空间里制服住我一个大学生简直易如反掌。我没有说错吧,梁警官?”
梁川没有回答,只是双眼紧紧顶住前方,聚精会神的开车。就算是晚上十一、二点了,路上的车也少的离谱。连那稀少的路灯也不识趣的忽闪忽暗,唯一令人感到生命存在的也只有遥远处传入双耳的阵阵乌鸦鸣叫。
“二位老大不小的警察先生,请说吧,找我有什么事?”与其战战兢兢的任人宰割,倒不如主动出击,至少木易是这么想的。
“如你所想,不过你方才的一切假设也只是建立在你会反抗我们的基础上。”说这句话的同时,老王满是横肉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这与方才的玩世不恭产生了极大的反差。
“所以说,到底是做什么?”木易面无表情。
“我们想让你给我们卖命。当然喽,是有报酬的,3000块钱一个月怎么样?”梁川的声音突然从前排驾驶座传来。
“卖命?这种事为什么要找我?街上那些农民工不都可以嘛!”
木易话音刚落,一边的酒鬼老王便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想想话说出来真灼人,3000块钱一个月就想请一个农民工?3000块钱顶多也就只能请像你这样的大学生了。”
木易默不作声,只是冷冷的白了一眼方才讥讽的老王。正在这时,前方驾驶座再度传来梁川声如洪钟的话语:“我们刚才开个玩笑,木易澄明同学你不要当真。就当是老王他发泄一下多年来原地踏步而未升迁的不满罢。今番做法我也实属不愿,确非我本意。但毕竟请你做事的另有其人,眼下我们正在带你去见他。”
“我若是不想见呢?”
“恐怕很难。”
“法律上可没规定我必须见谁。”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和警察谈法律并不是明智的举动。”
“既然非见不可,我想事先知道我帮那人做成了事,有什么好处?3000块钱一个月吗?虽然不是什么富二代,但我可不缺钱。”既知退无可退,木易顿觉释然,反而主动开起了条件,想要在见到那个神秘人之前,多多打探一下虚实。
“若是办成功了,好处自然是随你提了。别说在青岛凑钱开个宾馆,就是欧阳两兄妹保释出狱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木易澄明心中一沉,梁川的口吻虽不乏戏谑的味道,却是如此充满底气的夸下这般海口,由此可见将见之人来头不小。欧阳滴泉和欧阳漪兰二人犯的杀人的死罪,能以此作为交换条件的让自己去办卖命的事也一定艰难万分,光是想想就觉毛骨悚然、战栗之情油然而生。
然木易转念一想,倘若真能救得蒙受不白之冤的好兄弟和她的话,何不赴汤蹈火,哪怕眼前便是地狱也有试他一试的必要。
车子停靠在一座小土丘旁边,明亮的车灯成了这空旷黑暗处唯一的生命亮点。
光束的边缘处,一位中年人正面天负手而立,神色竟是如此深沉而愁郁,那丝憔悴深锁在他眉宇间,经年累月地化不开,挥不去。深郁的眼底仿佛游走于黑暗边缘,不知是车灯映照的缘故还是什么,竟又透着些许澄澈,那是胸有大志、抑郁难舒的怨念与满腔热血期盼以久的欲望的结合体。正如当年木易瞧见的自己的父亲,一模一样,崇敬而又生畏。
兴许是出于对回忆中父亲的些许抵触,任凭先行下车的老王如何拖拽,木易已然纹丝不动的坐于车上。直至梁川的一声威严的呵斥,这才不情愿的缓缓走下车来。
“你就是木易澄明同学吗?跟我想得一样,是个脾气倔强的小子呢。”那人率先开口。
靠近以后,木易才闻到那人身上传出的浓浓烟臭味儿,不过他并没有多做在意,他决定不做过多纠缠,直截了当:“那您是?”
“我是一个有求于你的人,也是一个可以帮助你的人。”
“譬如呢?您能帮助我什么?”
“来时梁哥应该和你探讨过这个问题了,想必你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此刻多此一举呢?”
“答案是有,就怕您触不能及。”
“保释某些杀人犯还是可以办到的。”那人将眼睛眯成了弯月状的一条抛物线,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
木易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收藏着不同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