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吃了吗,梁警官?”木易礼貌的问。
“没有呢,可是忙了一整天。”梁川用劲锤了锤自己弧形的后背,面带无奈的回答。
“那还不是您自己找的麻烦?”木易抱怨了一番,捋了捋下巴的胡子:“我可晓得附近有一家西餐厅蛮不错的,梁警官您近来想必会时常待在武大办案,倒是可以抽空去瞧一瞧。”
“听你小子这话,似乎不打算这次带我去啊。”
“这次恐怕就无能为力了。毕竟经过欧阳一案认识你的武大学子不在少数。若是被人撞见了我和您待在一起吃饭,怕是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倒是有理。既然你提到西餐了,那算我请客吧,带你去一家我常去的咖啡店。”望着眼前这名第一次见面的开朗大学生,梁川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他觉得,木易澄明似乎并不像欧阳滴泉那样阴沉和充满戾气。
“好呀,谢谢您。”
很快,梁川拦到了出租车。
虽然高大,但木易“嗖”一下便灵活的钻到了副驾驶座,从口袋里摸出了二十块钱攥在手中。
去往梁川所说的地方并不是太远,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可眼下正逢下班高峰,加之武汉主城区近来正进行着小规模的重建,是以这短短的十分钟车程因为堵车、修路、单行道等原因硬是走了有足足四十分钟的时间
窗外喧嚣的汽笛声刺激着木易的耳膜。那些被堵住的司机发泄胸中烦躁的唯一途径仿佛就只有疯狂鸣笛了。有一辆车鸣笛就有第二辆车鸣笛,然后大家伙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竟全数加入了这场厌人的“音乐会”。一时间,这条水泄不通的主干道便宛如一个能发出巨大噪音的发声器,惹得慢车道上那些“不解风情”的家伙赶忙捂住了靠近快车道一侧的耳朵,改为展示车技的单持把行驶。
看到这里,木易轻蔑的笑道:“中学物理教导我们,声音是由振动而产生的,光捂住一只耳朵有什么用?您说是不是?”说完还转过身子望向累瘫在后座的梁川。
梁川被这么一问,原本昏昏欲睡顿时困意全无,赶忙摆出一副笑脸:“果然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你,我倒是可以用你的例子来教育我侄子要好好学习呢。”
其实木易刚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驱车前行之人。
听木易和梁川这么一问一答后,方才凑热闹协助演出的出租车司机歪嘴“嗯哼”了一声,松开了喇叭,率先退出表演舞台。
“想想广州也时常这样诶,大城市有够受的了。相较之下青岛郊区实在是天堂。”也不知是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感慨,木易仅是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兄弟是青岛人?”车子被堵得死死的,又丧失了演奏音乐的兴致,于是司机试图搭话道。
“哪有,才不是呢。不过我倒是希望是的。”
“那,是广州人?”
“也不是,只是恰巧在广州上学而已。司机师傅您也甭猜了,我是江苏的,江苏连云港。”
“嗯,你是学生?话说这么远跑去广州上学?”
“是啊,虽然从气候上来讲江苏略胜一筹但其他方面江苏的城市还真是及不上广州。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念得哪个学校?”
“中山大学。”
“中山?名校呀,什么专业呢?”
“日语。”
“以后想干老师?还是翻译官什么的?不过仔细一想,反正都不错嘛。”
“不是的。家里人逼着学日语的。不瞒您说,我倒是想毕业后在青岛开个小旅馆呢。”
“青岛?哦,那个地方我去过。真要是开旅馆在那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怎么说也是自己干老板,可比我们这行好多了。”说罢,司机叹了口气,无奈的敲了敲方向盘便不再作声。
“怎么样?这家咖啡厅?”梁川还没等木易坐下就迫不及待的询问。
木易简单环顾了一下四周,点头赞美:“不错。昏暗的灯光和黑色的大理石地板虽然不大相称,然而作为私密谈事的地方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还有这种复古的东西。”说着,木易敲了敲椅子后边被用来和另一桌隔开的屏风,“这屏风摆设的恰到好处,我给满分。”
“谢谢夸赞。”小小得意一阵后,梁川招来了服务员。二人各自点了一份沙朗牛排和混合咖啡。
那牛排煎烤的恰到好处,不断蹦滋的黑胡椒酱像在牛排上跳舞,乘着牛排蒸腾出来的香气,不断刺激着梁川的味觉。
“我先吃了,木易澄明同学。你随便啊,不用拘束。”
“您不说我也不会客气的。”木易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随后切、叉、递干净利落的一连套动作优雅的将牛排递入口中。
用餐的时间对于二人来说非常愉快,全然看不出二人是各怀鬼胎。一个想要搞清朋友事件的真相,一个则是要套问些情报。
木易习惯吃西餐,再加之这家店的牛排的确美味,是以吃的不亦乐乎。而梁川则在结束了一天对中大话剧社的审问后精疲力竭,肚子早已发布了预警,面对眼前如此美味的晚餐,自然吃的高兴。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随着梁川将最后一小块牛排送入口中,木易也打扫好桌上的残局,轻松愉快的用餐时间宣告结束。
“梁警官在国外呆过吗?”等到梁川咀嚼完毕后,木易问道。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梁川对此表示诧异,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见您这个年纪的人很少有喜欢吃西餐的,而且还吃得这么有模有样。”
“哪里,是因为常吃的缘故吧。一般找人谈话都喜欢选咖啡厅,总不能请人家喝茶吧?那几百几千一斤的我可请不起。”
“是的呢,比起我们常吐槽的星巴克的暴利,似乎我国的茶叶馆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木易挑了挑眉,笑着回答。
梁川别过脸去苦笑了几声,又重新将视线定格在木易脸上:“现在的孩子懂的可真多。”
“您瞧我这模样像小孩吗?”木易向前探了探身子,还故意指了指自己下巴处茂密的络腮胡,打趣道。
木易不说还好,说了却又勾起梁川的兴趣。只见梁川凝神注视了会儿木易,用轻松的口吻回答:“这么说来确实不像,你不会中学时期留过好多级吧?”
“我倒是想留级,留级多好!可以晚点儿步入社会,现在这大环境下就算是较为热门的小语种专业也很难找到工作啊。不过咱们还是谈正题吧。”
“那么你说的正题又是什么呢?”
木易澄明估计眼前这名看似和蔼的老警察实际上正在竭力撇开话题,知人知面不知心。木易的大脑此刻在飞速旋转,寻找撬开梁川严实紧闭的嘴巴以此来得知有关于欧阳滴泉一案的情报。
“正题当然就是有关于您身为警察的本职工作的事喽。”木易冲梁川狡黠的眨巴了下双眼。
“奥,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我白天审理的武大周华因之死一案吧?也对呢,毕竟你也是嫌疑人之一,不过你可别指望和我吃顿饭就让我徇私枉法,在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你仍然有嫌疑,甚至可以说无缘无故退出演出的你嫌疑更加之大。”
“虽然梁警官貌似误会我的话了,不过针对梁警官所说的我之于那个案件嫌疑更大这一点,我想请教请教。”
“告诉你也无妨,那周华因是顶替你参与演出的,如若你没因故辞演,那么出演的就必定是你木易澄明对吧。既然出演的人是你木易澄明,那么是否此刻亡故名单上登记的是你木易澄明同学的大名呢?还有一点,也是我们警察包括你们整个中大话剧社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可以请你木易澄明同学回答吗?”
“为了早日抓到凶手,乐意效劳。”
“看你一脸的轻松自在,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别呀,梁警官,我也很好奇是什么令你们如此费心。”
“那我可问了,希望你以一名合法公民的身份如实回答我。”
“都强调过乐意效劳了嘛!”
“按道理身为编剧的你是那场话剧的主心骨之一,加之根据其他社员的反映,似乎你本人还是很期待这次演出的,为什么又要突然辞演呢?”
“问完了?”
“问完了。”
木易将杯中咖啡晃了晃,原先清晰的自己的倒影因泛溢的波纹而瞬间消逝。正如眼下看似简单平常的两起命案,在多方势力的介入下和不断查实侦办的过程中,愈显扑朔迷离。如此情况下,要想使杯中咖啡再度归平静如镜,只需简单一个字——等。可这“等”却又有莫大的弊端,是否当杯中咖啡再次静可倒影之时,那仅存的咖啡余温也早已散发殆尽呢?
“梁警官,我想纠正您两个错误。”木易说。
“可以,我洗耳恭听。”梁川平静的回答。
“首先,您方才所言我有重大嫌疑之二点理由尽皆不成立。”见梁川真的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木易继续说道:“倘若您说周华因是顶替我而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话剧社的同学也说了,直到正式演出的前一天,他们所使用排练的仍是塑料制匕首,而周华因代替我出演正是在那天的下午就确定好了的。这么一来,假设调包者想杀的是我,但是照方才所说正式演出也就是他调包匕首前就已经得知我不会参与演出,又怎会大费周章的实施调换匕首一事呢?由此可见,调包者想杀的一定是周华因。甚至可以说他是为了杀周华因才决定临时调包匕首的也未尝不可。”
“倒是不无道理,不过你是怎么会知道中山大学话剧社社员们的口供的呢?我记得你这几天没和他们任何一个人接触吧。”
“难道不是托您的福?不是您拜托我今儿早主动去找公安厅那帮人的吗?”木易搔了搔头,面露难色:“不过听您这话,似乎这几天一直在监视我。”
“警察有义务保护每个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梁川说的义正言辞,脸上却挂着深不可测的微笑。以至于那种假假的微笑看得木易心里发慌,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木易摆摆手,叹了口气:“算了,这些都不重要。回归刚才的话题吧。至于您的第二个错误嘛,也可以用来解答我今天与您见面的真实目的。”
“小小年纪见个面还带目的?好,好,好,你说,我听着。”梁川依旧展示着他的笑容。大概是屋内的凉气不够,几粒晶莹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
“首先申明,我是不知道梁警官您找我干啥啦,但我应您之邀实是为了欧阳滴泉一事。这也是我为什么中途辞演的缘故,我受好友之托要尽全力为他洗清冤屈。因此我想从您这儿得到和欧阳滴泉一案有关的线索。”
“找这么说的话我这个是你从欧阳滴泉的信中得知的吧。”梁川似乎有些答非所问,但是从梁川口中蹦出欧阳滴泉四个字,也让木易为之眼前一亮,他仿佛看到了合作的可能。
“是的,他提到您,看得出他很信任您,也相信您是为公正的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一定能为他洗清冤屈。”
“好警察?谢谢夸赞。不过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到了这个年龄仍是奋斗在第一线的普通警员吗?”
“是的,对于公务员制度我多少也有些了解,似您这般资历和年纪,为何没有退居二线享清福呢?就算再这么干下去,也很难再升职了吧?是因为功绩卓著,领导不舍还是您自己不愿意,说实话我对此也很奇怪。”木易判定,现在顺着眼前老警察的话说下去,才是上上之策,才最有可能促进二人合作的诞生。
“说来也不怕你年轻人笑话,我呀,警察什么的可是我的梦想。”
“梦想?”初时还对所谓梦想嗤之以鼻的木易,此刻却对梁川看似无关紧要的话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一把年纪的人谈梦想果然还是有些奇怪吧?”梁川苦笑了几声。
“哪里。”不知说什么是好,木易只能发扬炎黄子孙的优良传统——客套话。
“我其实很向往人们的笑容的。在破解案件后凶手被绳之以法的那一刻,即使犯案者和他的亲人会因此而泪流满面,悔恨不已,但是受害者的家人也会因此绽放绚丽的笑容。我很想守护那种笑容,真的是百看不厌。为此我才要求一直工作在第一线,有生之年能多见到那种笑容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
“哎呀呀,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啊,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怕是就连现在的电视剧都不愿播出的俗套话语啊,抱歉抱歉。”
······
“所以啊,你还这么年轻,梦想未必就遥不可及,我总觉得人还是有些追求比较好的。”
“说到底您是关心我才说的这番肺腑之言吧?为什么如此关心一个陌生人呢?”
“不知怎的,我这人就是对那些不成器的大学生持有特殊的感情。是否是为了赎罪呢?又或者替人赎罪?总之,我自己也搞不大清楚。”梁川摸着头说完这话后,为了避开木易澄明的眼神,别过头去眺望窗外。
浓雾弥漫。
原先清晰的街景变得模糊起来,梁川用手揉了揉眼睛,一股清凉之流滑过粗糙的双手。
再转念一想,眼中的景致似乎终年都是潮湿的,高高的钢筋混凝土灰墙上那斑斑驳驳的痕迹留下了岁月的脚步,平添了几许古朴的沧桑。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木易一席借来的古语打断了梁川游走于记忆长河中的思绪。
“我可没念过什么有文化的古书,你说的老头子我可听不懂。”回过神来的梁川从堆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微笑。
“您说我不成器,我也无异议。但我总算保持着些念想的。不管学位不管未来如何,此时此地的我,唯一的念想便是帮我兄弟洗清冤屈。”
“你当他是兄弟,可他当你是绿叶。”梁川苦笑道。
“真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梁警官我是不明白您究竟对欧阳滴泉的案子了解多少,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欧阳滴泉他绝不会把我当成什么绿叶这种意向不好的东西的。再说了,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您所谓的绿叶究竟是什么意思。”
“绿叶什么的倒没有什么,你不用太过在意,我随口一说罢。不过,既然你说想让我帮你重新调查第一个案子,你得给我个理由。”梁川用双手托住腮帮,摆出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
木易瞧了瞧手机上的时间,八点半。尚且不算太晚,于是招来服务员,将咖啡续了杯,方又说道:“欧阳那个案子我感觉非常怪。”
“怪在哪里。”对于木易的疑问,梁川看起来并不觉得意外。
“怪在死者。”
“死者何怪?”
“死者邵耳的行为做派很怪。”
“何以见得。”
“在此之前,想先请教您一个问题。”
“可以。”
“您们警方是怎么判断邵耳那天早上取出万元现金的理由的?”
“这个嘛,根据欧阳滴泉后来的供词,头天晚上是他打电话让邵耳取出万元现金的。”
“问题就处在这里。”
“真是犀利,说实话对于这个证词我也难以接受、不过眼下我倒是很有兴趣听你讲讲你的理解。”
木易清了清嗓子,一边注视着梁川一边在脑子里琢磨,这个老警察还真是特别,居然肯耐心聆听我一个学生的推理,有意思。
这时,窗外自方才起便弥漫的浓雾已渐渐散去。
“首先从欧阳与死者的关系入手。假设欧阳和邵耳素不相识,那么邵耳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学老师怎么会乖乖的听从一名陌生学生的话而第二天早晨与其会面呢?而且他还是携带了大量的现金。于是我猜测是否欧阳和邵耳原先认识呢?又或者欧阳认识的人和邵耳认识?总之,欧阳和邵耳或多或少在人际关系交际网上必然有交错点。中国人的社会关系相较于西方恐怕过于复杂,过于混乱,会像一张蛛网,环环相扣无限绵延。譬如说吧,把一块石子丢到水面上,便可瞧见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鉴于这一点,我做了个实验。”
“实验?”
“是的。虽然实验涉及范围有限,却是合乎常理的。我打电话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向他们借钱。金额有大有小,实验对象有男有女,有亲有远。结果除了一个超出常理的特别对象,其余实验对象均不肯借给我钱。”
“等一下,木易澄明同学。这怎么能称之为实验呢?顶多算是恶作剧之类的吧,至少老头子我如果是实验对象,我就会这么想······”梁川的话未说完却被木易坚决的打断。
“请您不要小看这些实验。所谓人的本能,大众化的行为最能在这些看似荒谬的实验中被验证。您方才说您认为是恶作剧,那么邵耳也同样会认为是恶作剧。每个人拒绝的理由千奇百怪,但终归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拒绝了。由此可见,欧阳能约出邵耳实属不易。杀人者再怎么丧心病狂,受害者再怎么懦弱无力,他们终究是人。和常人有相同的条件反射,有相同的处事方法,有相同的判断准则。手触碰到烫的东西自然会缩手,没人认为零分试卷好过满分试卷,也没有人是无缘无故的杀人。杀人只是因为从心底深处传出的恶意,只是这恶意来自何事不相同罢,但终归都是恶意。不管您怎么看,我是认为邵耳绝不会傻瓜般的取出万元现金去和欧阳在一栋废弃宿舍楼里见面。况且,还有一个最违反常理的一点,梁警官你们常年和案件打交道,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注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