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原厚睑虽然装着没看见似的走过去了。事实上,他在看见原野和李天红坐在树下的一刹那间,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年轻的时光。那时虽然很封建,但那时候与现在会有什么区别?
他感到奇怪的是,一个城里的姑娘怎能看上了原野?
原野高考落榜当初,原厚睑还嘲讽过原野,说原野是白日做梦。原野高考落榜了,将来成为农民;而李天红本来是县城人,加上又考上了大学,现在等于说天上地下一般,两个人怎么能往这件事上想呢?再说,一个县城姑娘怎么能与一个贫穷的农民搭得一起呢?这不是一件天大的怪事吗?
原厚睑都暗自发笑了。
原厚睑反过来一起,突然感到震惊又慌乱。他通过做生意时认识了李天红父母李柱甫和束娣,他没想到他们女儿心胆倒挺大!哼,她凭什么能看上原野?而且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坐在村外面树下谈恋爱!他现在才知道,李天红多次来到红垄村,原来她这都是为了原野这小子!
不行!他得管管这事。虽说现在兴男女婚姻自由,但不能自由都没框没架,没棱没沿嘛!别说是真的进了原家的门,就是李天红和一个泥腿子谈恋爱这件事,若是让村邻乡舍都知道,他心里也不平衡呢。
他要很快制止这件丑事继续发展。当然,他是个精明人,也不愿伤害原野和李天红的心。因此自发生这件事后,一直装着不知道。
事情过去两、三天了,原厚睑的心情还平静不下来。这几天他已经没心思考虑生意上的事了,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原野和李天红的事上。
原厚睑之所以无法平静,没有别的原因和理由,原厚睑目前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直受到村里人的尊重,如果原野这小子真正和李柱甫女儿李天红将来结婚了,到时李柱甫会把原野扶起来的,到时,原野这小子会在他头上玩火,他不得不甘拜下风。
然而,现在明摆着,两个人的条件差得太远嘛!
可是,原野这小子也不知道个天高地厚!你一个高考落榜者怎么能配得上一个城里人?而且对方是大学生,你这简直是给李柱甫祖坟供桌上撒了一泡尿!哼!你小子甭能!我原厚睑一定管管这事!
那天,原厚睑气得鼻子口里喷着热气。他老婆以为他病了,建议他去看看医生,但他理也不理,也不给老婆说怎么了,只是手里拿着一根纸烟,不断地凑到鼻子上闻。
他突然想到,他应该去一趟城里!他要找李柱甫和束娣,让他两个赶快制止这个事。他这次要把这个事好好给李柱甫和束娣说一说。
想到这里,他性急地立马出了门,准备先去找一下村支书张大员,让他替他照管一下生意上的事。
他也没给老婆招呼一声,就匆忙地出了门。
02
好久不见某个人,就会有这种情形。首先,你马上就会认出对方;过了一会儿,你才明白对方怎么变了那么多,不禁纳闷自已一开始是怎样认出对方的?再过一会儿,过去与现在通力合作,让对方跟以前落差不那么大——事实上,这人向来不就这模样嘛!
原野和李天红坐在树下,原野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看起来不错。”过了许久,李天红静静地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她觉得原野看来很成熟,她的感觉愈强烈,说话就会轻描淡写。
“你也是。”原野说,虽然这话并不是真心的。原野比以前现瘦了,一副皮包骨的样子,看起来更脆弱了。
有一会儿,他俩一语不发。彼此关爱的两人,彼此之间的讯息流动是能排山倒海的。她能感觉到原野对她的感情依旧。
李天红站了起来,说:“外面太热了,走,到你家里去歇歇。”
原野一下子感到左右为难。和一个城市的女孩子一起步到家里去,让庄前村后的人看见了,实在不美气。但他又感到急忙找不出理由拒绝李天红的好心。
“没事的,走吧。”李天红猜出了原野的心思,安慰并鼓励地说。
看来,她真诚地要和他相跟着回村了。原野看没办法了,只好说:“行,好吧!”
他伸手要拿铁锹,李天红用肩膀轻轻地把他推了一下,说“你干活,很累的。来,让我来拿。”
就这样,他俩相跟着起身了,步出乡间田埂,向左一拐,上了村庄的大马路,向原野的家走去。
午时的阳光,火辣辣的,整个大地像个蒸笼,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大马路两边所有的高秆作物都在出穗吐缨。玉米、高梁、谷子,长得齐楚楚的,都已冒过了人头。各种豆类作物都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芬芳的香味。远处的山坡上,牛羊正在树下歇息,绿草丛中滚动着点点白色。广阔的夏日大地,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庄严。
原野和李天红在绿色甬道中走着,路两边的庄稼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境界。两个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相跟着走路,他们的心都不由得咚咚地跳。
他俩起先不说话。李天红扛着铁锹,走得很慢。原野为了不和她并排,只好比她走得更慢一点,和她稍微错开一点距离。此刻,他自已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上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姑娘在这样悄没声响的环境中走过。而且他们又走得这样慢,简直和散步一样。
原野由不得认真看了一眼前面的李天红的侧影。他惊异地发现李天红比他过去的印象更要漂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杨树一样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
在原野静静地沉思的时候,他前面的李天红内心里正像开水锅那般翻涌着。第一次和她心爱的人单独走在一块,使得这个城市的姑娘陶醉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为了这一天,她已经梦想了好多年。她的心在狂跳着;她又想,就这样不言不语走着也不行啊!总得先说点什么才对。于是,她转过脸,也不看原野,说:“原存睑心眼子真坏,什么事都敢做……”
原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他与你爸妈的关系那样好,你还能骂他?”
“哼,他就是那个脸皮厚的那种人,他与我爸妈关系好,并不代表与我关系好!”
“你敢在你爸妈面前骂他吗?”
“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骂过了!”李天红故意放慢脚步,让原野和她并排着走。
原野一时弄不清楚为什么李天红在他面前骂原厚睑,便故意说“原厚睑心眼子坏得很?我倒看不出来呢。”
李天红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气愤地说:“原野!他刚才看到我们在树下坐在一起了,他肯定到处去讲我们的坏话……”
原野也不得不停住脚步。他看见他面前那张可爱的脸上是一副真诚同情他的表情。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就又朝前走了。
李天红扛着铁锹赶上来,大胆靠近他,和他前排走着,亲切地说:“他做的那些坏事老天爷都知道,将来会遭报应的!原野,你不要太折磨自已了,你这段时间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大堆哩!不比他商人们活得差。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和谐的家庭,日子也会幸福的……”
原野听着李天红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很亲切。他现在需要人安慰。他于是很想和她拉拉家常话了。他说:“我这个样子,文不文、武不武的,劳动又不好,将来哪有什么幸福呢?”
李天红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原野说:“原野,你如果不嫌我,我将来大学毕业后,我也到农村来,咱们两个一块过日子!……”李天红说完,低下头,一只手扶着铁锹,另一只手局促地扯着衣服边。
此刻,原野吃惊地看着李天红,立刻感到手足无措;感到胸口像火烧一样的疼。身上的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
原野一下子呆了。他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过要爱李天红。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李天红。她仍然害羞地低着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依恋在他身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他尽量控制着自已,对李天红说:“我们这样站着不好,天太热了,快走吧……”
到了原野家里,刚一落坐。原野就问李天红:“你什么时候开学?”
“三天,只有三天了!”李天红说,“我今天特地来,一是看看你,二是安慰你,三是向你道个别。但你放心,我会给你写信的。”
“哦,哦!”原野一边回答,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在一通告别安慰的话后,李天红要走了,当李天红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红垄村的乡间马路上后,一种复杂的情绪突然涌上原野的心头。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已大概就要当农民了。使他更难受的是,他觉得他已经告别了他过去无邪的十八年,从此便给他人生的履历表上画上了一个标志。不管这一切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他都想大哭一场。
当李天红走进自已的家门时,他爸他妈都坐在餐厅里等她。晚饭早已拾缀好了,可是他们显然还没有动筷子。见她回来,他爸李柱甫急忙告诉他,“原厚睑刚走掉了,这家伙,被我骂了一通。”
“活该!骂得好!”李天红说,“这种人不得好死!”
“原野心情好点了吗?” 妈妈束娣问。
“看似好了一点,但往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呢!”李天红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
此时,一家人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始吃起晚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