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已经下午六点半了,按照乡村人的说法是,这个时间,已经接近黄昏了。
晒谷场上,像往常一样,又喧闹起来了。
有个名叫原厚睑的村民,赤着电线杆身子,穿着中长短裤,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在晒谷场上踱着方步。他那张洋洋得意的脸每天皮笑肉不笑,高傲的表情已经僵在脸上了。
他老远看见村支书张大员骑着摩托车来了,就在晒谷场上迎候着。
“怎么样?”原厚睑大声问。
“什么怎么样?”张大员摸不着头脑。
“落榜了!你不知道?”
“知道!怎么啦?”
“呃,我早就说了,祖坟上没长这根草,能跳出农门?”
“哎呀,这小子不争气,听说在学校里谈情说爱嘛!”
“就算不谈情说爱,同样考不上!”
“为什么?”
“哈,理由很简单——农民就是农民!草包就是草包!”
“可以复读嘛!”
“哼!家里穷得当当响,哪有钱复读?”
“唉,不讲这事了,我们谈生意去!”张大员一说完,原厚睑上了摩托车,一起离开了。
由于历史原因,红垄村一直沿袭着“有钱就有势”、“我是大户我怕谁”等诸多传统思想,人口少的家庭总是被人口多的人家压得不敢吭声,有钱有势的人家,总是欺负着贫穷、人口少的家庭,时间一长,形成“富人为天、穷人为地”和“大户猖狂、小户遭殃”的“人吃人”局面。
在红垄村,不好对付的,主要是原厚睑为富人、张大员为村官、李日芬为大户的三户强者,人们悄悄地将其戏称为“红垄三怪”。
原厚睑绰号“厚脸皮”。电线杆身材,一双猴子眼睛,见人就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他不是村干部,但村里人都有点敬佩他。借着改革开放的政策,他爱人蔡秀芳南下广州打工挣得了第一桶金,原厚睑利用这笔钱,投机倒把,贩卖矿石、稻子、黄豆……挣钱来得很快,家里光景是红垄村九个组最好的。对于有钱人,村里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过,村里人尊重原厚睑,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原厚睑的生意,离不开村干部和乡镇干部的帮助,他与红垄村的村支部书记张大员结为兄弟,关系好得没话说,村民有事找村支部书记张大员办不成的事,原厚睑只要跑一趟,张大员十有八九马上办了。全村只有他们两家盖起了两层楼的平顶房,还建起了四合院,俨然当地两家有钱有势的大红人。李日芬老太婆儿女九个,人口多,家穷,也不重视儿女读书,九个儿女可谓是文盲加法盲,对于这种不讲道理、不讲理想的大户人家,原野更是不放在眼里。
对于这三户人家来说,原野可不像村里人那样羡慕和尊敬。他家里虽然很穷,虽然人口数量少,但他已经有了一般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的称谓。在他看来,原厚睑和张大员都不值得尊敬,他们的精神甚至比不上一般的村里人家。原厚睑满脑子只顾挣钱,家有一儿一女,都只有小学毕业——他认为儿女读书是白花钱,甚至浪费儿女青春;张大员为人不正派,仗着自已是村支部的权势,欺上压下,有点“村霸”的味道,他有三女一子,均是小学毕业,按理说家庭负担不轻,但他近年来与原厚睑打得火热,合作贩卖粮食,自然富裕起来了。李日芬老太婆儿女九个,人口多,家穷,也不重视儿女读书,九个儿女可谓是文盲加法盲,对于这种不讲道理、不讲理想的大户人家,原野更是不放在眼里。
对这三户人家,原野很是恼恨在心:他们虽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已现在毕竟是一个被人嘲笑的落榜生,目前有什么办法呢?
02
每天早饭时辰,村前场院里比往日更热闹了,人们端着碗筷一边吃早饭,一边议论那些上不了电视的花边新闻。原野高考落榜的事,无疑成了他们晨间议论的头条新闻。
人心小天地,村前大舞台。“红垄三怪”不约而同,粉墨登场。自称具有发言资格的大嗓门原厚睑首个开腔。
“落榜了!哼!这个穷小子!这个书呆子!这个差子生!这个薄命鬼!”
“哈!现在当农民了!太好了!”
“想跳农门!跳来跳去,哈!还是跳到农村来了!”
“唉!苦命!我说了,不是金钢钻,偏要去揽瓷器活嘛!”
……
坏话,歹话;讥讽、嘲笑……大一声,小一声,一字一句,一笑一叫,一阵阵从窗口传了进来,铁锤般敲打着原野一家人的五脏六腑。
李日芬这个老太婆,七十三岁,绰号有三个:有人叫她“百事通”,有人称为“万事管”,有人喊她“疯婆子”。因其惹事生非,幸灾乐祸,素来不受左邻右舍尊敬。她家境贫穷,凭着自已的九个儿女,成为村里有名的“李老大”,要是谁家生出一个什么事来,她以“万事管”的架式,第一个上门问个水落石出,然后像喇叭一样到处张罗,以此显示自已是个“百事通”。如果哪个对她的行为说了半个不字,嘿嘿,她就搬来九个兵将压阵,让你全家吓得手筛糙米、脚弹棉花。她的存在,无疑是东家害怕、西家恐慌的一个“疯婆子”。
“疯婆子”李日芬与孙玉兰有个怨结:两年前,孙玉兰家里的几只鸡吃了李日芬家田里的稻谷,对于农村来讲,本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李日芬这个“疯婆子”将其当作斗大的事闹了个把月,慑于“疯婆子”人多势众,孙玉兰只得哑巴吃黄连,赔了满满一箩筐稻谷不算,还要上门道歉。事后,孙玉兰与“疯婆子”面不是面,嘴不是嘴,偶尔路上相遇,孙玉兰像避瘟疫一样别路而行。
为这事,“疯婆子”李日芬两年没有踏过孙玉兰家的门槛。原野高考落榜,“疯婆子”使出“百事通”、“万事管”的杀手锏,脸皮厚的她,一大早敲响了孙玉兰家的门,开门一看,见是“疯婆子”,孙玉兰知道她来不是什么好事,但她强忍着痛苦,笑脸相迎,甚至端茶请坐。在获悉原野高考落榜,并已确认原野不再复读的情况下,她才退出孙玉兰的家。然后,走东家串西家,添油加醋地到处吹喇叭,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已的快乐,数落孙玉兰,以此发泄两年前与孙玉兰之间的那场怄气。
这个李日芬老太婆,在“红垄三怪”中,最难对付的一个没完没了的“疯婆子”。
李日芬应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当他知道原野高考落榜时,一下子高兴坏了!可能因为郁积太久,仇恨太多,他就在大白天或晚上,在原野呆着的那间房的窗户外面,拿着手电筒,摇摇晃晃、大大咧咧地到原野那间小房子的窗户外边来了。
原野的窗户外墙边,堆放着柴禾。李日芬就捏亮了手电,对着柴禾,四下乱照了一通!有人赶来,好奇地问:“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呢?”李日芬老太婆说,“我家的猫,我家的猫跑来了。”有人说:“你家的猫跑出来了,会回去的呀!”李日芬老太婆一边四下里打着手电,一边挤挤眼说:“我家的猫,躲在这柴禾里好几天了,就是不出来,你不知道呀?这事谁不知道呀!”
就这样,李日芬老太婆在打着手电筒,在原野家的窗前一边来回走着,嘴里一边发出“喵喵”的嚷嚷叫声……有人好心好意地劝她说:“老人家,算了,不要闹了,回去吧。”他就咧着大嘴高喊:“猫,我家的死猫,死出来吧,整天呆在里面干嘛?!”见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地笑她,她就转过身来,用手电照着高声大叫:“我就李日芬!李日芬就是我!谁不要脸!我不要脸!”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拉住她说:“你这是怎么了?走吧!走吧!”她就猛地一甩胳膊,高声喝道:“我不走,我要找我家的那只死猫!”
她敲响了原野家的门,几个人已经把她拦住了,但孙玉兰只得开门让她进去,她一进门,就拿着手电四下照了照,故作惊讶地说:“这屋怎么这么黑呀?我家的猫跑到你家来了,我要找我家的那只猫!”
孙玉兰站在屋里,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她的话。
过了一会儿,孙玉兰平静地说:“你家的猫,就算跑到我家来了,也会回去的。”
李日芬故意来到原野的那间小屋门前,用手电筒照了照那扇木门,故意问了一句:“这个门,怎么关着呀?我家的猫肯定在里面!”
孙玉兰很清楚李日芬想进去的意思,她一言不发。
没想到,这个疯婆子李日芬得一尺进一丈,竟用手电筒照着孙玉兰的脸,说:“把这个门打开呀!我要找我家的猫!”
在屋里的原野忍不住了,他几乎是跑过去开了门的,一双愤怒的眼睛直视着李日芬,“找什么找?你家的猫跑了,怪我家什么事?”
李日芬用手电筒一晃一晃地照在原野的脸上,可他仍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面对发了疯的李日芬老太婆,原野觉得是到了一个关键时候了,当人格和尊严受到侵害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到了检验他是否具有静气和定力的时候了。在经过了这段时间的一些事情后,他觉得他的定力太有限了,在这个村子里要生活下去,没有足够的磨力和耐性是不行的。
李日芬老太婆见原野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就更猖狂了。他逼到跟前来,用手电筒直直地照着原野的两只眼睛,说:“你这个没福气的,老天有眼哪!我日求夜盼,就是盼望能看到你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原野微微一笑,说:“你现在满意了吧?”
李日芬斜着眼说:“你现在不敢出门了,每天在家里躲猫猫吧?”
原野平静地说:“是的呀,怎么了?”
李日芬听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下去了。
原野心里的怒火涌上心头,拳头攒得紧紧的,身上的肉直颤,他觉得他的忍已经超过极限了!他真恨不得扬起手,扇她一耳光!可是她突然看到母亲朝自已眨了一下眼,示意他不要动手。于是,他咬紧牙关,仍是一动不动。
李日芬的笑声,惊动了晒谷场上乘凉的人们,都争先恐后赶了过来,大家看到平静的原野,他的沉默表现出了一种不得不佩服的大气,人们就把这个疯太婆李日芬拉了出去。
李日芬的几个儿女知道此事后,把李日芬批评了一顿,指责她的行为太过份!骂她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