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的命运一旦遇到意外,应该赶紧做好准备:意外会接连来的。这扇疯狂的门一旦打开,怪事就都跟着来了。你的墙壁裂了一道缝,乱糟糟的事件就一拥而进。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不会只发生一次的。
不可思议的事情跟着黑暗一样,笼罩着原野。对他来说,他遇到的事情简直是无法理解的。车辆疾驰干澡的泥土路面,必然有一阵风尘,极度的骚乱也必然在思想上留下一层烟雾,原野穿过这层烟雾看每一样东西。起初什么也看不清。不过慢慢总会澄清的。尘土落下去了。惊奇的程度越来越低。原野跟一个做梦的人一样,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想看清梦里的东西。他把这团尘雾分析一下,接着又重新组织了一回。他一会清醒,一会儿精神错乱。出人意料的事件使他受到精神摆动的折磨,这种摆动一会儿把你推到理解的一边,一会儿把你推到不能理解的一边,谁的精神没有经受过这种摆动?
原野之所以赶走李天红,不是因自已对李天红的付出而后悔,不是因自已成为农民、李天红考上大学而内心不平衡,也不是不欢迎李天红的到来,更不是觉得自已与李天红已经有了心的距离。事实上,原野天生的助人精神,实际上是为了不想因自已高考落榜一事而影响李天红及其一家人不愉快的情绪,他只想把这颗突如其来的苦果让自已独自品尝。
李天红走后,孙玉兰这个不幸的家庭,又被死气沉沉的氛围笼罩下来了。
此时,有关原野高考落榜的消息已经在红垄村传开了。
红垄村并不大,一共九个生产队,当年有八百多户人家。解放前,这里曾是我国中部丘陵地区有名的大蒜之乡,说起来是比较小有名气的。那时候,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每年端午节前后,就是大蒜成熟的时节,因土壤、气候等环境因素,红垄村的大蒜以香、辣、鲜而闻名,各地商贩都会涌来收购大蒜。在红垄,过去有句俗话叫做:垄上放个响屁,垄下的人都能听到。这其实是说红垄是个消息传播很快的地方。因为村子小,人口相对集中,出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红垄人本质上就喜好传播闲话,这样一来,有点什么事是瞒不了人的。
李天红一家的到来,特别是李天红后来与孙玉兰随影而行的日子,招来了一些管闲事的“隔墙耳”。当得知原野高考落榜的原因是为了帮助李天红的缘故后,一些“隔墙耳”将这事变相般地谈开了,人们把谈情说爱的帽子戴在原野和李天红的头上,在田边地角到处奔走张罗。
“哎呀,难怪哩,原野这小子,王八蛋,难怪没考上大学,原来他在学校里搞谈情说爱哩!”
“我亲耳听到的,这小子帮忙辅导女孩子,人家考上了,他落榜了,唉,就这点出息!”
“人家是县城的,这小子想攀城里女孩子哩,人心比天高,脸皮比牛皮厚,懒哈蟆想吃天鹅肉!”
李天红的出现,这事在村子里确实引起不小的震动。
人们普遍认为,是原野在学校里与女同学李天红谈情说爱,没有专心读书,以至于成绩一落千丈,招致了高考落榜。也有的说,是李天红这个女孩子勾搭原野,让原野无法安心学习……知道一些内情的,反而十分迷茫。
原野这个坚强的孩子,高考落榜前,出生以来,基本从没有哭过。因此他的泪槽里积满了泪水。在十八年中,一直没有哭过,这一次,也就是高考落榜的痛苦,让他一连哭了好多趟。一桩桩的痛苦为他一滴一滴积起来的泪水实在积得太多了,不是一下子就哭干的。
李天红回家后,原野哭了很多次,每次都哭了很久。在那间寂寞的屋子里。他基本每天一哭。
人类哭的权利,是情绪的发泄,是不受人管制的。
天破晓了,薄雾悄悄地潜伏铺盖而来,清晨的丘陵草地上铺了一幅苍白的被单,只在这儿那儿还有几条朦胧的褶皱。黎明在红垄村庄的墙上涂上一层苍白的颜色。原野没有睡,孙玉兰没有睡,因为,出了一件事,往往要害得好几个人失眠。
灾难是晦光四射的。朝水里扔一块石头,溅起的水滴是无法数清的。
02
村里的风言风语,对原野一家来说,这侮辱和打击实在太严重了。
从此以后,原野一家几乎与乡亲们突然产生了一定的距离,陌生的距离,疏远的距离,冷落的距离,鄙视的距离,心的距离、情的距离……乡亲们与原野家的这些距离,原野只感到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种被奚落、抛弃的悲伤感,数度涌上心头。
唉!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程度。尽管这不能算是恋爱——因为他们实际上没有涉及所谓的爱情,这只是两颗青年的心,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李天红需要帮助,而原野恰恰有了这种付出和牺牲精神,轻轻地靠近了一下,以寻找一些感情上的温热,然而却演出了这样一幕令人伤痛的悲剧。
尽管严格说来,原野与李天红这根本不能称之为失恋。但感情上的这种慰籍一旦再不存在,就会给人的心中带来多少烦恼。事实上,原野与李天红之间,只存在一种助人和受助的关系,但乡亲们根本不这样理解,所以,原野的心里是多么苦闷和烦燥。而原野越烦燥,乡亲们越不理解,久而久之,产生的距离越来越远。
原野高考落榜消息传开后,左邻右舍立时对原野全家就表现出了一种有距离的亲切,这种亲切是挂在嘴上的,是面实心猴的具体体现。你想,这家伙已经高考落榜了,不复读就完蛋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巴结他了,可当他向你走来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万一有一天东山再起呢,到了那时候,你也仍然可以走过去,拍拍他说,你真行啊!原野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从原爷那里回家后,他只得每天将自已死死关闭在家,四门不出。那段时间,原野只是一天天地熬着日子,漫无目的地等待。
人类担心受怕的一个奇怪的状态,可以叫做“等等看”。原野现在就是这样。在这个突然来的局面里,他觉得自已还没有找到重心。于是就注意着以后发生的事情。这是一种模糊的等待。等等看。等什么?不知道。等谁?也不知道。
人在惊奇中首先要看看是不是每一样东西都是实在的,接着就摸摸自已,弄清楚自已是不是还活着。这句话确实是对他说的,不过是另外一个他。
原野这个家庭贫穷的小子,从小在贫困和担惊受怕中长大。他小的时候,他小的时候,他爷被人欺负后活活气死,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他刚上小学时,一夜之间,几间房屋被一阵狂风暴雨袭击后轰然倒塌,全家只得辛辛苦苦临建一个草棚栖身。
就是背着这样贫穷的包袱,他在当地人的白眼和歧视中,好不容易熬完了高中。由于他在这样的境况中长大,小时候就学会了坚强。现在一家几口人,只能靠父亲原大国搞副业来养活。一家人多少年来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盼他能给这个穷得流水的家庭带来一丝光明,因为不管家里穷到什么程度,父母亲也咬着牙坚持供他上学……
原野很早就认识到了自已不幸的人生和对一家人负有的使命。残酷的生活和现实使他过早地成熟起来,已经懂得了许多成年人的事,但他和李天红的交往中,还没有爱情和婚姻这方面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自已家的困难处境,他家与李天红家相比,简直是贵族和平民的差别。
在李天红的眼中,原野这个贫困的男生,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不一般的东西——不仅乐观深沉,而且具有一种随时愿意牺牲自我的精神。
时间一久,李天红对原野这个男生充满了亲切的感情,在她病重的那段时光里,使她享受在友爱的世界里,原野对她来说是宝贵的。
而这次,李天红本是怀着好意来到原野家的,试想通过努力来安慰原野走出痛苦的处境,但没想到却被原野赶了出去,为此,李天红心里确实不是滋味——谁让你这么不理解人家的好心呢?
现在,每天早上,家里除了不谙世事的哥哥原利仍在熟睡,他和母亲都深陷痛苦中:三头猪饿得在猪圈里团团跑,母亲孙玉兰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久久发呆,无心喂养;一向早起的原野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如何应付人家对自已高考落榜这一事情的态度,他躺在床上,但并没睡着,一股脑儿地用被子盖住脑袋,泪水一遍又一遍洇湿着被角和枕头。
原野可以不出门,但母亲需要出门的。母亲却仍像往常一样,很平静地走着,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有人打招呼了,他就很随意地点点头,有时也“嗯”上一声两声。等忙乎什么活儿时,那分明是有意拉开的距离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比如孙玉兰在池塘边洗衣物时,原来,他端着一盆衣物到池塘边,总有人主动与她搭话,问问原野读书的事情。现在呢,没有人主动与她说话,甚至只要孙玉兰在池塘边,就没了往日的热闹,待她洗完衣物走后,池塘边的人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家里还是有人登门来的。那是一些平时跟原大国或孙玉兰关系比较友好的亲戚和乡亲们。这些人已经知道原野高考落榜了,他们的到来,有的是想表示一下适度的安慰,有的是叙述些带有几分探询意味的关切,也有的是作一些表白,以示他们还是有感情的。那场面,那情景,有时显得些许别扭,甚至很尴尬。
这一切,原野一家人都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