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怎么办才好呢?”母亲孙玉兰显然和自已的恐惧挣扎着,并且决定无论如何不再拖延了,将上午儿子原野去学校打听来的高考噩耗,在他丈夫原大国傍晚一进家门时说了出来。
孙玉兰之所以恐慌,因为她丈夫原大国从前常说,如果原野没有考上大学,他就要赶原野出去。“没考上大学,不许他呆在我家里!”原大国曾经这样说过。
原大国拿起一根毛巾准备擦拭脸上的汗,一听见这话,马上转过身来,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妻子孙玉兰。
“怎么回事?”他问。
孙玉兰当时手里正拿着一条丝瓜,急得紧紧地攥着,手心里渗出了汗。她想要鼓起充分的勇气来解说这句话,可是恐惧把她完全制服了;她只是用拿着刨子的右手背遮在眼睛上,开始抽泣。
原大国惊诧地看着她,朝她走了两步。他本来生着一张严肃的国字脸,但因年纪大了,又常年在农村的风雨中劳作,脸上的皮包骨明显可见,皮肤已经变成了灰黄色。每当发脾气的时候,眼睛里要冒出火花来。心里一有烦恼,他就双手撑起腰来,破口大骂。而此时呢,他显得是机警而且可怕的。
“怎么了?你刚才是说什么了?”原大国的口声十分急迫,变得硬生生的。“说呀?快说呀?”
“我万想不到!”虽然惊惶却还不至于语无伦次的孙玉兰继续说,“他怎么会这样?唉!怎么会这样?他平时在学校的成绩不是很好吗?我的天,他怎么没考上啊!”
“好呀!好呀!”原大国怒不可遏地大嚷道,“我早猜到了!嘿!都是那小女子害了的,我早料到的,不是吗?”
他突然中止这种戏剧性的态度,开始在那窄小的厨房急步回旋起来,像是笼中的黄鼠狼在团团打转。
“落榜了!”他嚷道,“落榜了!嘿!当农民了?”
他突然止步,像只笨拙的熊呆立着。这才一直走到孙玉兰面前,那时她已经退到厨房里的黑糊糊的火灶墙边,吓得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
“他已经完了!”原大国嚷道,仿佛他才晓得这个消息似的。“他绝对完了!”
他用两只手撑起腰来,使出浑身的力量,站在那里瞪着孙玉兰,似乎要撕咬妻子孙玉兰似的。
“完了!”他又大声嚷道,把个孙玉兰吓得靠墙蹲了下来,六神无主,头低得几乎粘在黑糊糊的地面上。
“他帮助李天红那女子,对原野有影响的。”孙玉兰惊慌辩解说,“李天红这次考上了,将来他会帮助原野的。”
“帮助!”原大国听见孙玉兰的话,突然像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一般喊叫。“帮助!说的比唱的好听。帮助!帮助什么?那女子考上大学了!将来帮助原野这臭小子?”他捏紧了拳头,他那满肚子的气愤使他浑身发抖得如筛糙米。
孙玉兰伤心地哭了起来,原大国看都不看一眼,因为他气得不行了。他来来回回地在房里走着,他那沉重的脚步震动着地面。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来,原来他又想到这桩懊恼事的另一面。
“你怎么知道那女子考上大学了!”他突然问。
“原野下午在学校里打听到的。”吓得脚弹棉花的孙玉兰回答。
“妈的!妈的!”原大国激动的嚷道,“你老是让原野帮助这女子,原野弄到这步田地,都是你的错,你如果当初听我的,就不会有今天了。”
“好了!现在好了!现在一切都满意了吧?”他自言自语起来,“我是尽力的!我是尽了做丈夫的力的!我是尽了做父亲的力的!我这双手,你看吧!你们看吧!都是老茧了,这么多年来,老子天天在外劳作,还要烧炭卖,还要当挑山工,为的是什么?为的还不是让这小子考大学!跳农门!可是现在——现在——”他激动得说不出来了,一时竟哭出声来。一双血红的眼睛怒目对着妻子孙玉兰。
“都是你害了的!”他嚷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祸根!你当初如果听我的话,就不会有这种结果!老子坚决要原野出去的!非出去不可的!我从此不认这个儿子了,我从此再也不管他的事。他已经够我一辈子受的了。”
他转过身,好像要走出厨房,出去走走,可是他刚到厨房门口,又折了回来。
“我要叫他滚出去。”原大国的火气又来了,“我不要他了,我要叫他滚出去,今天晚上!立刻就滚出去!从此不许回来,我要让他明白,这是不听我话的下场!”
“你今天晚上不要赶他出去呀!”孙玉兰低声地说,“天黑了,一个小孩子,他到哪里去呀?”
“今天晚上!”他又重复了一遍,“就现在,让他滚出去,让他自已滚到那女子家去,看那女子家要不要他。”说完,他就走出了厨房,不可改变的决心在他那副凶恶的面容上凝固了。
02
面对伤痛欲绝的噩耗,原野的心一紧,像有刀子在扎,像有鞭子在抽。
已经十个多小时了,原野没吃没睡,从当天上午十点在学校打听到噩耗到晚上八点多,在这极度痛苦的时间里,他清醒地认识到人生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他高考落榜了,他感到搞砸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而且即便复读,他不太确定结果如何;他知道或许该找女同学李天红聊聊,却没把握她愿意聆听,而他一面躺着一面想: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糕呢?
父母的激烈争吵,原野都听到了,他的心,在流泪,在滴血。他只是不愿出现在这个场面,因为他的出现,不仅显得多余,反而激发父亲的火气——高三上学期,女同学李天红不幸腿脚摔伤,住院两个月,原野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利用课余时间帮助补习功课,此事遭到父亲原大国极力反对,但母亲孙玉兰支持原野的行为,为此事,原大国就放了一句话,“如果原野考不上大学,我就赶他出门!”
现在,父亲要赶他出门了,他如果仍然将自已关闭在房里,母亲会受到父亲不可预测的精神折磨和肉体惩罚,家里风波持续的时间会更长。他壮着胆,装着平静,轻轻地开门,一步一步地,终于从房里走了出来。
厨房的灯亮着,母亲孙玉兰听见原野走来的脚步声,心里怦怦直跳,因为她知道即将而来的一场险恶风波要发生了,而这时,原大国也紧跟随后踏进了厨房。
“不要让我看到你!”原大国冷酷地说,“我这家里不允许你再呆到明天,我从今以后不要再见到你的面。滚吧!快滚吧!随你滚到哪里去!”一边说,一把抬起右手做出让人滚的手势。
伤心欲绝的原野,站在原大国面前,脸色腊白,浑身颤抖,不吭一声。
这时哥哥原利回来了,一见这场面,满头雾水地呆在厨房门口。
“么事?”原利站在门口,一看便知家里形势紧张,看了看母亲,又转过脸望了望父亲原大国,再转身打量着原野。
“我要他滚出去!”原大国大声地说,“我不要他在我家里,从今往后,我也不要他;去把东西收拾好,快,快去呀!”
麻木的原野,一言不发。
原利站在门口仍是满头雾水,他不知弟弟原野已经高考落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呆在门口,等待着事情的进展。
原野静静地走进了他的房间,一边淌着泪水,一边开始收拾自已的东西。母亲本来要去帮原野拣东西,但是父亲原大国不让她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平时不怎么害怕父亲的原利又问了一句,“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吗?我来告诉你!”原大国大声嚷道,“他给那个小女子害了,他落榜了,为了帮那个女子,害得他没考上大学,他当初不听我的,你妈当初也不听我的,我要他滚出去,不许他再呆在我家!”
原利看了一眼母亲,转脸又看看父亲,靠近父亲走了一步,“没考上大学,你就要他滚出去?”他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晚上就叫他走呢?”
“今天晚上必须滚!”原大国对原利的话十分反感,“必须马上滚出去!”
“他这样做,蛮伤人的!”母亲孙玉兰轻轻地插了一句。
“什么?你再讲一遍!”原大国扯开嗓门大嚷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孙玉兰面前,举起拳头准备动手,“你跟老子再重复一遍!你有胆量的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原利忍不住了,奔上前去,一手拉开了父亲原大国。原大国一个趔趄,差点摔在了地上。
“你个小崽子,你以为你是个好东西!”原大国见原利前来阻止他的行为,气得脸上青筋暴露,“好你个小崽子,好吃懒做,天天打麻将,老子本来气够了,老子今天也要你滚出去,两个小崽子都跟老子滚出去!”
“你为什么要打我妈?”原利根本不惧原大国,双目对视父亲,“出去就出去,算什么?你动手打我妈,我扯都不能扯?”
“滚,都跟我滚,现在就滚出去!”原大国气得面红耳赤,看来,他要发作一次天翻地覆的脾气。
原利的头低了下来,一言不发,屋里有了短暂的沉默。
“滚呀!还呆在这里等什么?”正在发呆的原利,被父亲原大国突然而来的一声吼叫,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正是这一声吼叫,激怒了原利,气得双手紧攥起拳头,他要作出丧失道德般的反抗。不管结果如何,他靠近父亲原大国一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双目对视父亲,“你想怎么样?我今天不走,你想怎么样?”
此时,原利根本没把原大国当作父亲看待了,“我不走,你想怎么样?我让弟弟也不走,你想怎么样?如果你敢对我妈动手,我就要对你动手!”原利的眼睛盯着他加上这句。
自知不是原利对手的原大国,猛然感到,这个在他眼里长大的大儿子原利,将自已刚才的威风和胆量吓得不知跑哪去了,面对身材高大的儿子原利,他只盯了一眼,又看了看妻子孙玉兰,然后,就离开了厨房。
就在当儿,原野已经匆匆受他母亲孙玉兰一番暗示了。
她叫原野去找独居老人原爷家先住下,将来父亲原大国出去搞副业的时候,母亲出去看原野,或原野回来看母亲,都可以。其它的事,等下次会面再商量确定。
这番叮嘱正在进行的时候,原大国进来了。
“还不走吗!?”原大国厉声的问。
“急什么呢?”孙玉兰使出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强硬语气说,可是原大国的眉头皱得那么厉害,使她不敢再冒险提出其他抗议。
原野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他的半新半旧的衣服,手里提着他的行李袋。他眼中含着恐惧,因为他正在接受一种酷烈的刑罚,然而他毕竟是高考落榜者了。同时,禁不住眼泪潮涌出来。然后,他即将出门,去进入他的新生活,而背后的门,马上就要这样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