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当我们从一个家庭或一个团体被摈斥出来的时候,孤独、失落和痛苦,足可以使一个人自抛自弃,精神麻木,萎靡不振。在人生的这种十字路口,有人变好,有人变坏。
原野这个人,天生的性情就是作出自我牺牲。他的人生观,就是愿意帮助别人或替别人做事的那种慷慨精神。所以,他不被社会看重。比如他帮助病重女同学李天红考上大学,而他自已落榜了,现实是,社会关注的是他考没考上大学,不会认可他帮过李天红,或不认可他帮助李天红而牵涉他高考落榜的因果链。
原野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落榜,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离家,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踏进一个人的世界。
每个人遇到这样的紧要关头,在这样的时候,虽然恐惧和颤抖挥之不去,但人的成长力量也最强大。
在这样的时候,这种力和自足的感觉就会象潮水一般涌出来。我们也许仍旧要颤抖,自觉拙劣的恐惧心也许要逗留不去,然而我们是在成长的。忽闪的灵感会来引导我们的灵魂。在自然里是无所谓外界的。在宇宙里,平安就是智慧,就是财富。
原野背着一个行李袋,路过厨房看了一眼母亲,只见母亲孙玉兰紧依饭桌边,头发凌乱,红肿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看到儿子现在就要离家了,她准备起身与儿子讲几句话,原野忍不住背过脸,转身溜了出去,“当”的一下关门声,母亲孙玉兰的心好比针刺般的整个身子往上抬了一下。
农村的七月之夜,在没有月亮的夜晚,除了闪烁的星星和农舍窗口哀怨的灯光,夜色无涯无际的流泻,无穷无尽的黑色。像煤矿窑般的,黑得那么全心全意。
丘陵的夜,虚虚实实,迷迷茫茫。大大小小的山包俨然一座座坟墓,不规则地堆垛在广阔的大地上,被氤氲的黑气笼罩着,高低起伏的丘陵,到处是一团一团的黑气,那黑气是没有魂的,黑气在丘陵的上空无根地飘浮着,把捉摸不透的夜织得细细密密。于是,夜行的人们一害怕就咳嗽,凡是夜行者,总是一边走一边咳嗽。那咳嗽声就是人们在夜里行路的“壮胆丸”。夜色深沉,让人总觉得鬼影绰绰,每当走夜路的人有恐惧感时,总会听到一阵狗咬,那狗咬声一下子就把夜撑起来了。有了狗咬声,人胆就壮了。
原野出门走了一段路,就被村里的原爷追上了。“原野!等等!原野!等等我呀!”他一边追一边喊,“等等!等等我!原野,等等!听到么?”
原来,原大国与孙玉兰在吵架的当儿,原爷在门外听了个正着。
“天黑糊糊的,你一个人,往哪跑呀?”原爷一路小跑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走,到我家去!”
原野停了下来,背对着原爷,一动不动,像一只笨拙的熊。
“走,到我家去!”原爷不由分说,右手搭在原野肩上,试想让原野回头走。
没想到,趁原爷毫无防备之际,原野猛地挣脱了一下,像脱僵的野马,一头往前冲进墨黑的夜色里。
“唉呀,这孩子,真犟!”原爷被原野的挣脱差点一个趔趄,他见情况不妙,凭着多年夜行的经验,一边追,一边喊。
原野还没跑出二十步,“当”的一声,脚踩偏了,陷掉一个地坎去了。
“哎哟!”一声,原爷摸着夜色循声走了过去,找到了掉在地坎下面的原野,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兔,一动不动地倦缩在下面。原爷心想:嘿嘿,你个小崽子,跑呀,怎么不跑呢?还想犟,能犟过我?老子现在看你往哪跑?
原爷伸出有力的右手,一把拉起了原野。
这一次,原爷防着了,他右手搭在原野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原野的左手,
就这样,他来到了原爷家。
原爷是一个独居老人,老伴十几年前去世,独生儿子已经病死二十多年了。他居住在村子北侧的最前沿,像村子的前哨。他家很穷,一间住房和一间厨房,砖瓦结构,破旧不堪,大风一来,房子就摇晃得厉害。门外搭了两间草棚:一间养禽兽,一间堆柴禾。
“你莫着急。”原爷拍了拍原野的肩膀,“你爸在气头上,过段时间,事情会平静的,我已与你妈悄悄地讲过了,你先到我家呆一段日子,等你爸气消了,你再回去吧。”
原野没应允他愿意回去,原爷又给他几句安慰的话,接着,他去厨房忙乎去了。
原爷一边下面条,一边想着原野这事。因为他觉得原野这回受的打击很大。但一时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安慰原野,再说,原野现在心情极其复杂和痛苦的时候,不便与他有更多的交谈。
“你心里有些什么想法呢?”原爷端来面条放在原野跟前的时候,他这样追问。
“我想安静安静,现在不要问我,好吗?”原野低头回了一句,他并没有辩解,也不怪什么人。如果要追罪给谁,就算结局再遭糕,也得由他承担。
原野现在被父亲赶了出来,撇在独居老人原爷家,悲伤的情绪不由涌上心头。她想起自已竟被无情的父亲赶了出来,不由得低声抽泣,眼泪滴滴掉在面条碗里。
人是走一步说一步的。在他饥饿疲惫的时候,在他刚刚被原爷收留的时候,他还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期望着能有个吃住的地方,有一个主儿。当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已成了一位高考落榜者后,成为原爷的一位收留客后,他觉得无限委屈。论辈份,原爷是他大爷,可原爷对他好哇。原爷独居的日子太寂寞了,有原野作伴他内心好像猛然热闹起来了,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来对待原野。在原野伤心的时候,原爷像照顾一只受伤的鸟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
原野把过去的事情认真地回忆一遍,他把在学校与李天红同学关系中的一切琐细情节都串连起来,他虽然受着这样的痛苦,他对于她只有一种留恋的感情,他终究是在帮着李天红这个女同学,他的善心,他的帮助,他的付出,这些都是实在的。现在李天红考上了大学,他一面暗暗为她欣慰,一面为自已的处境而一寸一尺地悲痛。
他想的这一切,并不能使他安心,但毕竟把那漫长一夜的时间磨过去了。
02
原野整个晚上都是在睁着眼的,没能睡。他想了好多关于他和李天红之间的事情,加上前一天晚上的情景马上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觉得那仿佛就是一场梦。
谁又能说那不是一场梦呢?他确实做了一场梦——原野被父亲赶出家门,觉得自已受到了羞辱,他越想越来气,一想到那件事,他的心就像刀割似的疼痛,直跺脚。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朝阳渐渐升起了,鸡也开始鸣叫了。
原爷起床后,看到原野眼睛闭着,像是熟睡了一样,看到原野苍白的脸,心想:难道这小子真的没有睡觉吗?
他不想吵醒原野,所以动作很轻柔地处理那些家务事,然后,出门去菜地里去了。
原爷出门后,原野在床上坐了起来,他四处瞄着房间里的一切:土木结构的内墙壁,修补的地方依稀可见,墙上挂着镰刀和一个藤编的篮子,门角里放着常用的农具:犁耙、锄头、扁担……顺着这个门望过去,就是厨房:被熏得漆黑的秸秆屋顶、烤肉的大架子、木头砧板……厨具都整整齐齐地挂在黑糊糊的土砖墙上。
过了一会儿,原爷回来了。他提着一个竹篮子进来了,里面装有辣椒、黄瓜、苦瓜。他人生得粗壮,长着像一块烙红的铁一样的浓厚的络腮胡子,脸上和手上都布满伤疤的痕迹。那些伤疤不免让人想像他这一辈子吃过多少苦。他黄黑的脸上挂着一丝和蔼可亲的表情,嘴巴微微张开着,像时刻都想与别人打声招呼。他轻轻地走进房里来了。
原爷前脚进门,孙玉兰后脚跟了进来,他告诉原爷,说原大国四天后要去大雁山矿地去当挑矿工,到时让原野住回去,暂时在原爷家呆几天。
原大国的心情还是那么气愤的。可是他已决定马上要去距家10公里开外的大雁山去当挑矿工了。原来原野高考落榜后,他要避开左邻右舍的一些冷嘲热讽,他觉得在家乡是永远也抬不起头了。他只要一想起原野的事就特别难受。他马上就要走,意思是暂时离开家一段时间。
原大国气愤的原因,不为别的,因为他天天苦劳着,目的是让原野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结果原野这小子不专心,不得志,花大量的课余时间去帮助一个女同学辅导功课,结果把自已的成绩拉下来了,心想:这辈子我也不会甘心哩!
与原大国一样,每天窗外人的谈论,是讲给原野听的。唉,村里有些人也开始厌恶他了。
就这样,原野每天呆在那间小屋里,常常用两只手蒙住眼睛,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他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他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以后怎么办呀?”泪水立刻像涌泉一般从指缝里淌了出来。
第三天晚上,原野又一次在那间小屋里不安起来,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觉得没法活下去了。
按理说,原野高考落榜,与原爷并无半点干系,而现在,原爷却为此操了不少心,甚至怄了不少气,但他却仍然如此热心。关于这一点,让原野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原爷上下打量着原野,他看出了原野此刻糟糕的心情。他轻轻地拍了拍原野的肩膀,与原野靠近床沿坐了下来。
原野坐着弯下腰来,用双手久久地捂着脸庞,久久地捂着,捂着,不禁抽泣起来了。
“小伙子,哭吧,受委屈了就哭吧,把委屈全部哭出来吧!”满头白发的原爷,一只手搭在原野的肩膀上,心痛地说:“你没考上大学,有委屈,这个我倒理解。但是,高考,仅仅是人生的第一道关,第一道坎,也就是仅仅是在人生的开始,不幸摔了一跤,摔倒了不要紧,关键是要如何爬起来呀!”
“爷爷,我这样活下去有意思吗?我这样下去有前途吗?还有什么理想抱负呢?我现在不想活了啊,爷爷,我想死,我真想死呀……”
“什么?想死?你放屁!你这么年轻就想死?你这是哪来的一套?”原爷激动得突然站了起来,“你才十八岁,这么一点年纪,哪来的这个想法?如果按你这么说,我早该死了,我,快八十岁的孤老头子了,老伴没了,儿子没了,无依无靠了。但我每天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还想继续活下去呢!你现在还年轻,等着你去做的事情多着呢!我当了一辈子农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气没怄过?什么磨难没经历过?……耕田种地,修水库,建桥梁,布路基……这些难道不是有意义的事情吗?这些难道不是自已的理想抱负吗?活得有意思——难道非得要跳出农门?非得要当个大官?非得要当个老板才叫有意思?有前途?有理想?有抱负?……”
原爷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动情,像是在总结自已的人生,又像是在开导迷茫中的原野,他猛烈地吸着烟,拿烟斗的右手在剧烈的颤抖着。
烟雾中的火点一闪一闪,闪着希望的光芒,闪着明天的灿烂,又像在混沌中闪烁着人生前进的方向。
原爷的话击中他心中的痛处,同时又敲响他关闭了多日的心灵大门,他虽然是一个高中生,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满头白发的独居老农民,在他对生活失望的时候,给他讲了这么多深奥的人生课题。他望着原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心里迅速燃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人生希望之火,原爷把烟斗又放进嘴里,猛地吸了一口,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不要以为高考失败了就没有出路,你也不要瞧不起农民,你也不要看不起咱们红垄这个山乡了。”他接着说:“红垄,红垄是咱家,是咱的根,是咱的血脉,是咱的故乡,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这树木,这花草,一代一代养活了咱们。农村虽苦,农民虽穷,只要咱们爱劳动,只要咱们勤劳,一切都会好起来。如今党的政策好了,改革开放了,路子也多了。务农也好,打工也好,经商也好,条条大道通成功,由你选,上不了松树,可以上柏树呀!你不要悲观!不要丧气,怕的是摔倒了爬不起来……”
“爷爷!不要说了,爷爷!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开导,我会记住您的话的。我会重新好好开始生活的。”原野一边说,一边望着情绪激动的原爷。
然后,两人就这样坐在床沿,谁也不说话,沉默地一直坐到夜深人静,万簌俱寂……
黎明来了,天亮了。一道白色的光线射进这屋子,同时也射进原野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