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山的舞台。
夜,是黑气的舞台。
在丘陵,夜气好像是一圈一圈从地面蘑菇般冒上来的。
从低至高,从远至近,从缓至急,从块到片,从依稀到朦胧,从模糊到黑暗……就这样,惦手惦脚而来,气喘吁吁地冲刺,一层一叠地翻涌,无涯无际地流泻,淹没了大地,淹没了草木,淹没了道路,淹没了河流,淹没了房屋,淹没了山坡……一口气淹没了整个世界。
黄昏时候的七月,太阳沉落之后,大地上发着显微的白光,黛紫色的云霭,在西边山坡的耳畔婆婆妈妈般久久喁诉。时令已进入中伏,整个大地像个大蒸笼,虽说是傍晚,但燥热的气浪逼得人透不过气来。这时候,大人们披着晚霞赶着老牛从田里归来,梨铧与路石摩擦出忙碌的声音。烟雾从农舍袅袅而起,弥漫在广阔的田地,绢丝一样挂在远处小山坡的酥胸上,直到掷来抛去的成群蝙蝠把浑蓝的天空一圈又一圈地擦得墨黑。我国中部的农村夏夜,总是来得这般磨磨蹭蹭。
这时候,白天的噪声基本落下,乡间泥土马路上,稀稀落落的没了多少人。整个广阔的乡村,星星点点的灯光从各家各户的窗口或门里吐了出来。在这样热浪凝固和蝇蚊飞舞的农舍里,如果家里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都快步赶到了门前的晒谷场上。
晒谷场是人们夏夜快乐的舞台。
月光如银的晒谷场,充满了烟味和汗味,有萤火和凉风,有禽畜狺狺,有夜虫蟋蟋。人们从各个门里陆续出来了,有的抬来竹床,有的搬来椅凳,有的摇着蒲扇,有的端着饭碗,有的打着赤膊……有站的,有坐的,有躺的,有走的,有跑的,有说的,有笑的,有大人呼喊,有小孩逗笑,吵吵闹闹,像一锅煮沸了的水。
夜是黑气的舞台,天河是星月的舞台;大地是一切万物的舞台,当然也是人类生老病死的舞台。人类在大地这个丰富而广阔的舞台上,演戏般地很快走完自已的一生。由于生存舞台各异、演戏角色不同,结局往往不一样:有人演得迅速,有人演得缓慢;有人演喜剧,有人演悲剧;有男扮女,有女扮男;有老演少,有少演老;有人演鬼,有人演妖;有的演得哈哈大笑,有的演得痛哭流泪;有的演进情感漩涡,有的演入监狱班房,有的演着演着不演了……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地演着戏。
演完了——就上天了,入地了。
凡是跟着太阳一起来的,傍晚都回去了。除了晒谷场上的喧闹,夜一来,蛤蟆和虫子就叫起来了,争先恐后地叫起来了,它们把夜色当作歌唱的舞台,当作卡拉OK歌舞厅,在河边叫,在水田里叫,在洼地里叫,在田埂上叫,在池塘边叫,有的叫在草丛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坟头上……
只有村子南面的那个土木结构的屋子里,微弱的烛光透过模糊不清的尼龙纸铺着的窗户,一闪一闪的,从窗外看去就像有鸟翅扑闪扑闪的,一时间,这个烛光摇晃的屋里失去了任何生气,屋里木门紧紧地栓着,窗户紧紧地关闭着,火炉般的屋里有一个人,他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他已将自已封闭了好几个小时了,在这酷热的伏天里,在这间小屋里,他好像要把自已的身体和内心好好地熏酽一遍。
他叫原野,18岁。当天上午他从学校打听到自已落榜的消息后,这一噩耗无形之中将他十多年的一切努力也就付之东流了!一九九三年,那时的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原野当时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也就是说,他当时是这个村子里读书最多的一个人,没想到,他就这样从独木桥上重重地摔了下来,跌至人生的低谷。这个打击对原野来说显然是严重的,成绩本来优秀的他,没有考上大学,已经受了很大的精神创伤。一个农民的儿子,身处那个艰难困苦的家庭,能上完高中,容易吗?他曾是怎样的努力呀!本来,他凭自已平时的学习成绩,考个大学应该不成问题的,他真是不甘心呀!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于是,那一团乱麻自觉或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哭,想骂,想喊,可他的头却慢慢勾下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木门又一次响了起来,轻轻的,轻轻的,在轻轻的敲门声隐藏着此许急切,这种急切,只有他母亲和他才能察觉。这是他母亲孙玉兰当天多次来敲他的门了,母亲孙玉兰理解儿子落榜时的悲痛心情,担心他过度伤心折磨身体,从当天中午至傍晚,一连十多次来敲儿子的门,但他一直没开门,也没应答,母亲急得不行了!他已将自已锁在这间寂寞的小屋里了,把自已的身体和内心就这样与外界封锁得严严实实!
夜墨下来了,他没开灯,点上一支腊烛,无助的内心世界突然燥动起来: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徘徊几圈;又躺下,又起床……上床——下床;再上床——再下床……重重复复,反反回回,急急忙忙,忙忙碌碌,像疯了似的去完成某件无法完成的事情,他知道这种没有目的的忙碌是徒劳无益的,但不得不仍然坚持着。人的大脑处于空白的时候,像一只无头的苍蝇,没了方向,没了思维。
他一会神智清醒,一会精神错乱,这是意志的左右,这是心灵的摆动,这是痛苦的煎熬,他不得不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再重复,一次又一次这样地坚持再坚持。
他把房子和床铺当作一个高考落榜者发疯的舞台。
一上一下,一站一坐,一来一去,一进一退,一踮一跺,一走一跑,一跳一蹦,一笑一哭,一诅一咒……像一个可怜虫,在这间小屋里,把内心世界的痛苦一股脑儿地向床上塞,向地面倒,向窗外泼。脑袋一抬一栽,身子一挺一扭,手足一舞一蹈,步伐一快一慢……在自已头上打两拳,在地上跺两脚,在墙上撞两下……这说明他是一个用正确态度判断事物的人。
好了!够了!疯累了?
他关上灯——坟墓般的漆黑和死静,仿佛走进了魔鬼的黑暗世界——啊!醉鬼来了,溺鬼来了,饿鬼来了,喝药鬼来了,吊颈鬼来了,杀人鬼来了!……啊!好啊!你们来了!你们都来了!哈哈!来吧!都来吧!哈哈哈!你们快来吧!老子刀枪不入,水火不进,老子要与你们肉搏撕杀,同归于尽。老子要剥你们的皮!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他双手扒开胸前的衣襟,半蹲着像寻找什么似的旋转了一圈,接着,一个仰卧起坐,两个扫堂腿,三个俯卧撑,四个鲤鱼打挺,五个乌龙绞柱……
输了!惨了!认命了?
他跪地哭求:
——啊!我的上帝!来吧,让洪水来淹没我吧!让我重生转世吧!
——啊!我的救世主啊!来吧!我在苦海中泅渡,快来救救我吧!
……
渐渐地,原野的瞳孔像夜色弥漫开来,他的思想也在这噩耗的黑暗里扩大了。要把这许多堆在一起的错乱思维和感觉一个一个理清出来,显然是很困难的。可是,命运现在他头上戴上了落榜者的“冠冕”,他优秀的成绩与残酷落榜的现实实在太不实际了,他害怕的事情和恐惧来得太迅速,太突然。原野使尽了力量,想把自已的思想像从虎钳里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