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北送说完,原大国又爬上了那辆骑起来总歪向一边、脚踏板仅剩根磨脚心的轴儿的破自行车。
最南边的窗子里,又透出了一点烛光。
“原野,糟踏蜡烛呗!”原大国的破车子在家门口紧急刹车,对着窗内吼了一声。
“怪你么事?”很显然,原野不怕父亲原大国。
下了车,原大国扯着嗓门朝厨房里喊问:“那个原利炮子打的呢?”(“炮子打的”是南方人对不听话儿子的责骂)
原大国的老伴,孙玉兰正坐在火炉边,火炉子上正焖着饭,高压锅嘶嘶地冒着白气。“他嘛,还做什么正经事,准又死在哪家打麻将。”
“莫留饭给他,饿他一阵子。”原大国直立身子,重重一顿脚,“看那个崽子回不回头。”
原大国搬起车子进了屋。
孙玉兰端下了锅子,一勺子水下去,“嘶嘶嘶嘶”地,一股子白汽腾起来,雾一样窜遍了整个屋子,涌入窗外的世界。
“咣”的一声,原大国挪过了椅子,“有酒没?拿瓶酒来!”
孙玉兰从橱柜里拿了一瓶啤酒过去,原大国接过酒瓶,“唏里哗啦”地倒起了酒来,往喉咙里一倒,筷子就伸向了碟子。他的手扒在桌子上,身子前窜着,下巴都快够着菜汤。“吧咂”一声,他一块菜送进口里,一郎腿抖了起来。是的,高兴哩,他今天承包一场建平顶的活儿赚了三十元。值,顶两个劳动力呢,他又倒进了一杯酒。
孙玉兰盛好了饭,站在门口叫:“原野哩!原野哩……”
“喂!来了!来了!”原野在他那间房子里看书,烛光一闪一闪地暗下去。他一听到母亲的喊声,一手捏掉了燃烧的烛焰。
烛泪像一层厚痂,斑斑驳驳地结在他正在阅看的一本书上。他一边把书放在床边的桌上,一边不慌不忙应承着。
“吃饭了?好了,马上来!”
“喊,吃饭还要喊?你做了么事?”原大国侧头斜眼,一脸的不高兴。
原野不理他,端起了饭碗,夹了菜,气昂昂地坐在板凳上吃。
现在,两个儿子谁都不怕原大国。尽管原大国一早一晚在田间干,在地头干,在外面干。可是谁尊敬他呢?不过把他当作了一架劳作的机器,每天一股气驾驶着。
“呃!”原大国打了个酒嗝,酒味立刻散了开来,原野厌恶地起身要走。
“原野,你明天建平顶去!”他爸原大国叫唤他。
“我不去,要去你去。”很显然,原野并不领他爸的情。他是一个落榜的高中生。
“不去?不去莫吃饭!饭从哪里来?哎?”
“饭都不给我吃,那你为何要生我?”
“生你就让你吃闲饭的?你又不是饭桶!”
“饭桶就饭桶,怎么啦?!我不再读书了,又没花你钱!”
“那你莫点腊烛看书。蜡烛不要钱买吗?考又没考上,光看书充哪门子秀才?”
原野火了,他一摞饭碗,“我点腊烛,你管得着呀?我想点就点,怪你么事?”
“你给老子自量点!”
“老子就不自量!”
“好了,好了。”孙玉兰打着圆场,这头是丈夫,那头是儿子,她真不知道咋办了,“吃饭,吃饭,有么子架吵?少说点,原野!”
“老子是在给谁做?老子明天也歇伙去。”
“你不做吓哪个,哪个要你做了?你不做就不做,谁也不稀罕!”
南边房里又亮起来了,烛光跳跃着似一个精灵。
一个黑影印在窗玻璃上滑过。不用说,只听那风一样卷过的响声,就知道谁走过去了——准是哥哥原利——他整天打麻将的。
房边是一条大道,道的另一边是叔叔宁小国的家。这会儿,叔叔又同他的爱人吵嘴了。
“看别人的老公,做了外头做里头。你在外挣不了儿个钱,在家又不做事,整天打麻将,好意思?”
“你跟老子说哩,老子的事你最好莫管。你也管不着。”
“你打麻将咧,总要拿钱出来……”
钱,钱,钱,他们又吵开了。
原野不想听,他叹了一口气。烛光飘飘地闪动。可是又由不得他,纷乱的头脑好比群鱼攒动的水塘投进一颗石子,“砰”的一声,扰动得更加厉害。
钱,钱,钱,就是他妈的钱,乡下人红眼珠子,飞短流长骂大街,两口子吵架斗鸦,原野隐隐地叹起气来,他想起了自已的命运,他心想:唉,这年头,除了钱,农村人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话题呢?
高考落榜后,他一气之下剃了个大光头,同学邀他复读,他只是摇头。可怜的妈妈孙玉兰,倒是叫他去复读,复读又怎样呢?一切的由靠,非得这样的老爸不可。这样的老爸又偏偏不站在他这一边。他看重钱,看重脚背两个小钱,两个臭钱。他以为儿子花了不少钱。
“呸”的一声,那烛光被父亲原大国吹灭了,简直像闪电,像用汤瓢烧融一勺子雪,好无情、利落,容不得你想,它就一个筋斗翻身,一下跌进了农村这所地狱。
原野高中没考上大学,他一直在矛盾中痛苦地挣扎着。他为了帮助同学李天红辅导功课,结果自已落榜了,他想去复读,但父亲的干扰和指责,将他复读的勇气和信心击得粉碎。高考落榜后的几个月里,他每天都是这样,睡得很早,起得很晚。其实真正睡眠的时间倒并不多;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从搅得乱翻翻的被褥看来,从枕头套上明显的泪痕印迹看来,这种痛苦的休息简直等于活受罪。只是临近天明,当父母亲摸索着要起床,村里也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时,他才开始迷糊起来。他朦胧地听见母亲在橱房里弄锅碗瓢盘的声音;又听见父亲骑着破旧自行车出门的声音……他于就眼里噙着泪水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头脑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着了,但又不想爬起来,无奈地拿起床边桌上的一本书,来慰籍狂乱落寞的心。每到傍晚,他故意没有打开日光灯,他点上腊烛看书,但他的这种节省电费的做法,不但没有得到父亲的理解,反而受到父亲的强烈反对。他心想:唉,这种日子该怎么熬下去呢?
月儿斜斜挂在树隙间,星星那么多,怎么压不垮天幕。沉甸甸的,似一颗若落未坠的泪珠儿,只须风儿那么一弹,便会摔个空山玉碎。
原野挪过身子,“咚”的一声倒在床上。星光不见了,头顶是厚实的平顶,粉白壁上一抹寒冷的月光,绣花娘子一般,把窗棂的影子镶上了。
村北方向又传来了说话声。原野不知为什么,暗暗坠下了两滴冷泪。记得落榜那年,他流下了多少眼泪,不在人前,不在白天,在深更半夜,在星光月下,在被窝里,他感觉冰凉泪珠在冰凉的脸上流淌。
“怪你么子事啊?吃饱了撑的?用了你的钱?输赢与你有痛呢还是有痒?草种鸡婆多事。”
“莫吃老子的!”
“老子吃了又哪样?你还敢夺碗?”
“咣当”一声,什么东西被踢飞了。
“炮子打的,你还摔东西?”原野一听,是母亲的声音。
原野瘫在床上,竭力不听。哥哥原利脾气更犟,像一头牛,父亲原大国也怕他三分。原利早几年帮人建平顶赚了几个钱,就一个劲地赌,赌,赌。“啪儿啪儿”麻将搓得欢,票子搂出来晃人眼。
到底怎么办?这个家。原野脑子发财的念头,可以一个人翩翩兮想上半天,可一旦苏醒就猛然惊慌,那还差得远。现实与理想像隔千山万水,太可怕了。
他有点怀疑自已的命了。难道,自已真的只能在农村呆一辈子?
对此,原大国常常嘲笑儿子:“草包一个!”那往往是与他吵了架后,因而分明地刺激原野的耳朵、心肝。
“老子讨米都不怪你!”原野每次都要这样顶父亲。
做母亲的孙玉兰也隐隐觉得儿子的命有问题。“咱家坟上没长那根蒿啊!”她心中总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两个儿子都成人了,但都不成器,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要得上媳妇。唉哟!想到伤心处,孙玉兰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事实上,如果原大国真想用武力来改变两个不听话的儿子,还真有点不科学。就算对着两个儿子各赏十大棍,也不过是两个儿子当作在过一把武术瘾罢了。
论身材,两个儿子都比他高;论力气,两个儿子都比他大;论体魄,两个儿子都比他强健;论打架,两个儿子都学个几套拳术。原利小学毕业后,迷上了武术,每天照着武术书上早晚练习,而且,原利在房里吊上了一个沙包,每天总要腾出个把小时,对着沙包过把瘾;原野高考落榜后,也跟着原利学起了武术和练习沙包工夫,他想以打沙包的形式,来发泄高考失利的一股怄气。时间一长,力气也变大了,身体也强健了。
时间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它为一个人延续了嗣也为一个人挖好了坟墓。想当年宁大国何等豪气,队长当了几茬,老婆骂了不少,奖旗得了一筐……可今天,偏偏败在两个儿子手里。
原利一点也瞧不起他老爸。除了赚两个剥脚趾甲的小钱,还能干啥?捏泥水刀?嗨!半路和尚,半路出家,武大郎水平。还能喝酒,一喝便醉,一醉便唱谁也听不懂的鬼歌……要讲武,原利一只手可揍扁他老爸宁大国。原利毕竟是他儿子,敢吗?
原野一点也不喜欢哥哥原利,原利一看到弟弟原野就来气,时不时丢下一句“落榜了?唉,落榜了!”。于是,你一句“老子”来,我一句“老子”去,有时一句话不投机,两兄弟就像武术电影里一样,摆起了“武术擂台”,每当这时候,总是母亲孙玉兰跑过来,边骂边解围。时间一长,两兄弟就像两个住店的旅客,长年的、熟悉又陌生。
兄弟俩在争吵中称呼“老子”不打紧,但作为儿子,怎能把“老子”二字作为与父亲讲话的口头禅?你一声“老子”来,我一声“老子”去,像什么话呢?原野毕竟是个高中生,比原利懂理一点,他有时不禁可怜起老爸来。论理儿,他老爸也吃了不少苦,光这房就三扒八建,终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已读书,他老爸也费了不少钱。从小学到高中,十三年啦,该要花多少钱?也怪不得老爸宁大国来气,谁知道复读是啥结果,复读是一种赌博,且周期太长——一年,人有几个一年。退一步说,人不怕老,钱可怕少啊。可那年,那些复读的同学捷报频传,原野在电视上看到考上大学点歌庆贺的复读同学的喜讯时,总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原大国上床后感到两儿子简直不是东西。他躺在床上,把这件事翻去覆去地想了好几遍。他生了他们,养了他们,最后却让他们骂,让他们站在头上“拉屎”。狗曰的,乌鸦也知道报恩哩。养只狗还会摇尾巴,养这些狗曰的,还不如养只狗。又没样本事,一个尽在麻将里搓,一个尽在书里转。他妈的都浪费哩。他妈的老子天天干死干活是在给谁干呢?不干了!原大国沉沉睡去,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呼噜呼噜像拉起了风箱。
骂归骂,怨归怨。作为做父亲的,看到两个儿子不争气,骂几句消消气。但哪里能解心头恨。这么多年,苦没少吃,活没少干,气没少怄,为了这个家,为了两个儿子,他仍然过着日日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次日,原大国一早就醒了。急忙翻身、起床、穿衣、着鞋、往工地上所赶。
“玉兰,给原野说去,今天卖一天工,十八元哩。”原大国在厕所里说。
农村小家小户的,大都过得不宽裕。外面物价潮起潮落,农村人不敢潮头,不步潮尾,他们赶不上,他们追不起。纵然天外发生了惊天的变化,他们也一样赶着牛牯往田畈里悠悠而去。
九十年代中期,出外打工的人见了世面,回来穷吹。姑娘媳妇在外头从事特殊服务,赚了钱就回来盖房子,像撑伞一样,农村人只会这样说:“好快!”他们不会说雨后春笋,也不会说争相竞发,鳞次栉比,他们只会说“他妈的,好多,路边占尽了,像条街了。”
原野不想去,他正在忙着几件决定终生的事情。在他看来,这就是出路。他并不想这一辈子就这么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他买了一些电器书,自已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一幅图一幅图地琢磨。磕磕碰碰,好像有些眉目了,又好像并不清楚。脑子涨乎乎的,眼睛酸溜溜的。他的确只是一个平常的孩子,并没多少聪明可用。他想到了后来么?即使他看懂了,也只是一个半吊子而已。家又穷,他自已又无钱,连基本的工具都买不起。他的梦,实际上相当沉重。这一点,他自已也好像有点清楚了,所以在他妈叫他去时,他问明了工价,立刻应允前往。
母亲孙玉兰端来一碗面条,原野三下两下扒了个精光。父亲原大国找来一根扁担和两个竹筐,将其绑在一辆破旧自行车的后面;妈妈孙玉兰找来一个麦笠戴在原野头上。然后,原野骑着这辆破旧的自行车跟随父亲出发了,车子拐过村门口,就前行在村庄的泥土马路上,路面凹凸不平,前行的自行车摇摆不定,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就像原野的心一样此起彼伏。太阳还没有出来,路两边的庄稼田地里,早起的农民们正在忙着各自的农活了,更多的庄稼人大都是肩挑手提:担柴的,挑菜的,牵牛的,提蛋的,拉车的,推车的……都纷纷挤向这条泥土马路上了,开始了新一天的活计。路上,趟起了一股又一股的黄尘。
由于这几年农村政策的变化,个体经济有了大发展,沿村的一路,农村已陆续建起了一些崭新的平顶房。泥土马路上,一些年轻人骑着摩托车,一群一伙地奔驰而过。他们都穿上了崭新的“现代”衣裳,看起来时兴得很。上街购物的农民的赤脚上,有的穿上了丝巾袜和皮鞋。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光溜溜,兴高采烈地去县城露面。
当原野骑着破旧自行车载着扁担和竹筐加入这个洪流的时候,他立刻后悔起来。他感到自己突然变成一个真正的农民了。他觉得泥土马路上前前后后的人都朝他看。他,一个曾经是充满无限希望的高中生,现在却像一个农村乡巴佬一样,与大伙儿奔赴农家去建平顶,他的心难受得像无数虫子在疯狂地噬咬着。
但这一切有什么办法呢?严峻的生活把他赶上了这条尘土飞扬的马路上。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只能这样开始新的生活。父母亲那么大的年纪都还整天为生活苦熬苦累,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怎好意思一股劲呆下吃闲饭呢?他踩着自行车,戴着麦笠的头,尽量低着,什么也不看,只瞅着自行车前面轮子的路,匆匆跟随父亲前行。他知道,更大的困难还在前头——在那建平顶现场。
约摸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那户农家建平顶的目的地。
他猛然想到一个更糟糕的问题:要是碰上他昔日的初中同学或高中同学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先慌忙朝前后看了看。这时候他才真正后悔随同父亲来建平顶了。这样的活儿,在农村来说,是比较低贱呀!现在返回去吗,可这怎行呢!他已经到了现场。再说,这样回去,父亲会将他骂得狗血喷头,母亲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她心里会难受的——为他的没出息而难受!
“不,”他想,“我既然来了,就是硬是头皮也要干下去!”
当然,他也在心里祷告,千万不要碰上同学或熟人。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行车停放在一边,把扁担和竹筐拿在手上,伴随父亲站在一起,等待着开工。此时,他将麦笠的前沿放得很低,很低,低得别人看不清他的脸蛋,他生怕被熟人认了出来。
建平顶的,又是一个世界。
包工头王大明大声吆喝着:“上料啦!”于是,人担着挑子,甩开双腿迈去,一直登上房子的顶上。“哗啦哗啦!”,是沙子、石头落地的声音;“擦擦擦!”是他们拿着铁锹翻起来了。水泥灰弥漫,风吹就要呛人。“泼水!泼水!”于是就“哗”地一桶倒下去。“咋搞的,满了,水泥浆外流,真没用!快,快!”人们埋怨着,铁锹的刀口闪着白光,忽上忽下。人们背上汗水流成了河,脸上也团团挂满了汗珠。一滴掉进眼眶子里,滋滋的熬得人难受。
休息时,人们便聊。
“做屋不简单哟,一连三的房,就要一万多元,这一连六的房差不多三万多元噢。”
“啥不简单?人家还不简单?人家一月顶咱一年。”
“对,就是!有的女孩子在外跑一月,顶咱干三年。”
“我村的大甲,他婆娘一月就汇回八千元。”
“是啊,他婆娘真赚钱。她在路上说呀,她半个月可买一辆摩托车。”
“啧啧!”“啧啧!”
原野低了头,坐在沙滩上,不语,汗已经干了。挑子就搁在他脚边,像有生以来就伴着他似的。
“他妈的,真是个聚宝盆哇,出金出银啊!”
“看女却为门上楣。”原野脑海里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莫骂,莫骂,没人家建房,咱上哪卖工?咱今天就不会聚在一起了。”
“莫骂?你说莫骂?有人还编了歌子哩。你听:这里有个王太平,率领妇女去从事特殊服务;赚了钱来建平顶,子孙后代落骂名!好听吗?”
众人哈哈大笑。谁也不顾忌主人,主人的老婆是从事特殊服务的,实在的,这几年从事特殊服务成风——东南西北中,发财奔GD;娘子军铺天盖地,人们已习以为常。
“莫讲喽!”不知什么时候,包工头一声吆喝,“吃饭!”
大家立刻站了起来,身上的灰土也没弹拍,争先恐后朝吃饭的地方迈去,占位子,争汤匙。一道菜上来,筷子的方阵包围了它。筷子左右穿梭,上下交错,前后逡巡,虽快不乱,虽乱不碰。偶尔也有两双筷子同时夹住一块瘦肉,于是拔河,于是斗勇,于是斗智,筷子突然一推,然后一拉,或是朝盆沿一磕,乘对方分神之机,夺得肉块,纳入大口中囫囵咽下。人们吃得大汗淋漓。大滴大滴的汗挂在眉毛上,顶在鼻尖上,爬在手臂上,然后像崩了根的堤岸一样垮下来。好多人的背心洇湿了一大块,一甩头就汗雨纷飞。好像吃饭也累,比挑担子还累。好多人吃完就长叹一口气,打了一个饱嗝,松一松裤带,然后拣个地方,吸支香烟,又开始聊。
原野不吸烟。他在桌上无论怎么积极,在这群人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然而有人对他说:“吃呀,这又不是做客,讲哪门子礼?”一边说,一边伸筷子攫取,余音尚在,肉已入口,直到杯盘狼籍。
“这并不是我的世界,这并不适合我。”原野心里想,“可是钱呢?不流汗就挣不到钱。除了卖力,我还能干什么?原野啊原野,你二十年干什么去了,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能力也没有,啊……”他低下了头,手在沙滩上划着。
此时,一种难受的羞愧使原野的胸部有一阵绞痛,他低着头,在心里说:我这样下去,实在太不像话了!父母整天在田地里辛苦操劳,我不能老呆在家里闹情绪呀?不出农村,让全村人笑话!是的,他已经感到全村人另眼看他了。农村人嘛,不出去闯天下,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原野痛苦地想,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生活是严酷的,他必须承认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
那个时期,遇上国家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在农村掀起了南下打工潮,农村的青年男女甚至中年人开始打起工来,农村父母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种田赚不到钱”,很多农村妇女在外从事不可见人的服务行业,挣钱快得马都撵不上,回家后为丈夫买起了摩托车,盖起了新楼房。对于有钱人,庄嫁人都很尊重的。不过,对于妇女从事特殊服务挣来的“爆”钱,庄稼人总是背后对其指指啧啧,说三道四的,但这些妇女根本不理睬这些,反而觉得很光荣,从内心上说,原野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样羡慕和尊重这些挣“爆”钱发财的妇女人家。他虽然出身寒门,但他没本事的父亲用劳动换来的钱供养他上学,已经把他身上的泥土味冲洗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有了一般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他看来,这些挣“爆”钱的妇女人家都不值得尊敬,他们的精神甚至连一些光景不好的庄稼人都不如。
一种强烈的心理上的报复情绪使他忍不下去了。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思想:假若他没有上高中,命运如果让他当农民,他也许会死心踏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辈子!可是现在,那些靠女人在外挣钱的男人,天天呆在家打麻将,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失去了人类拥有的本质精神,这是一种悲哀啊!他决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会的面前,和这些失去志气的男人比个一高二低!
太阳渐渐下山了,平顶房盖好了。大伙儿都在收拾各自的劳动工具,三五成群地站在场院里,等待着包工头给工钱。原野独自站在一旁,太阳马上下山了,但他仍戴着麦笠,他生怕有熟人或同学认出他来。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包工头王大明才从房主手中领到承包的工钱,他将钱一一分给大伙儿,向每人递着香烟,说着一些客气的套话,“辛苦了!辛苦了!”
原野和父亲各领到十八元的工钱,披着满头的水泥灰,带着全身的汗渍,踩着那辆破旧的、呱呱叫的自行车,飞快地往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