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包工头王大明,也是原大国的房上弟弟。鹰尖鼻子在灯光下闪光儿,黑糙脸上安一双四白眼。
“原利,给你商量一件事,来!”
“有话就说!”
“你来,你来呀!”
“不说?不说就算了,我没时间与你闲扯。”
王大明不得已,凑近原利耳边,叽叽咕咕。
母亲孙玉兰黑着脸在一边看着。
“借钱可以,但我要利息。你不借算了。”原利态度十分坚决。
王大明脸一阴,瞬间又回复。他本是一张黑脸,旁人哪里看得清。他换了一副笑脸,说:“便宜点吧,咱也算是亲戚呢。”
“钱可不亲!”
母亲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了——包工头王大明生意上的资金周转不过来,他向原利借钱,但原利的态度是,借钱可以,但得付利息。
王大明一听,嘿嘿笑着。
王大明是农村传统道德最坚决的卫道士,平时做买卖,什么鬼都敢捣,但是一遇伤面子的事,他却是看得很重要的,在他看来,人活着,一是为钱,二是还要脸。钱,钱,挣钱还不是为了活得体面吗?现在,王大明因赌博输得很惨了,生意上没有资金周转,急得到处借贷。
原野与王大明家是亲戚,但母亲孙玉兰认为他太不厚道。原野上高中时,家里碰上了养猪死猪、养鸡死鸡的倒霉运气,父母无法供应原野的学费,当时王大明生意正旺,手里有钱,母亲几次来到王大明家,几乎是哭着向他借贷,但王大明就是不借,这事,让母亲牢牢记恨心上。所以,当晚王大明向儿子原利借钱,母亲露出了不欢迎的脸色。
“今年底,本利付清!”原利在他房间里数过钱递给王大明,“这是字据,你一份我一份。”
当晚,原野心情很乱,很杂,像暴雨前天空不断翻涌的云层——
“落榜!麻将!苦力!借贷!还有父亲的责骂、同学的疏远、邻居的冷眼……”
凌晨一点,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原野努力想入睡,却绝望地清醒着。在诸多个失眠的夜里,他清醒地认识到人生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他高考落榜了,他感到搞砸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而且即便重读他觉得也没有什么意义;他知道或许该找个人聊聊,却没把握谁愿意聆听,而他一面躺着一面想: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孤单呢?
他提起笔来,一重千钧,他仿佛这一笔落下去,不是溅起遗臭万年,就是赚来万世流芳。于是这笔,就凝滞了,不安地僵在半空。
他该大胆地提起笔来,不要希翼什么传世之作,也不奢望去一举成名赚稿费。他只该真实而又主观地记于生活,他自已的,别人的。锲而不舍地记下去,都不会有什么负担,好像饭后吸一支香烟一样自然、悠闲。
那么,他逐渐写下去,逐渐会发现多少个夕阳会情,多少个风月杨柳,多少个苦乐悲伤,多少个坎坷曲折,多少年的足迹、思考、闲情,像磁带似的录进了他的笔记中。
在将来某个冬天的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窗外柏啸乌啼,落叶萧萧,而他,围着一炉热火把笔记本打开,如打开一本相册,看自已的往事一串又一串。于是,一种淡淡的忧郁、伤感,诗一般的包围了他,与他同醉。
他很想编一个故事,凄美得叫人掉泪,伤魂。却找不出一个,只能静夜中搜索情肠,然后给自已一番自嘲,然后带着遗憾沉沉睡去。
“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
这是一首歌。的确,他就如那少年,一个劲地追求自已心中的绮梦,飞呀,飞呀,却总是那么遥远。扇动着双翼,击破的是一个个醒来就灭的梦泡。
幻灭,悲哀,怅惘……
阵痛过去了,却留下了一块疤,疤合了,那疮还在。一揭一拧,就有那相识的巨痛,从心间开起。
真的。其中有一个最近的伤疤,他愿意经常剥开来瞧。
他曾经钟爱过方块的铅字,梦中也在读书习字,老是幻想一朝登上报榜,一举成名。他每天几乎说没有一天不记下几段文字:杂感、随笔、小说、诗歌……他竭尽全力来磨砺自已的笔锋,一个字一个字地,经常干得眼枯手麻,可是……却没有一块豆腐挤上版面,连那小小的地方小报,也如一只魔箱,将他投去的稿件尽行吞没,沓无回音。真可怜呀,谁知道他们把它扔哪里呢?也许就是用来垫桌脚,或者就是揉成一团擦水渍,或是掷进废纸篓——垃圾堆的货源。
唉,想来真是痛心。为了买那朝思暮想的稿纸,他就骑着嘎吱嘎吱的自行车,在简易的柏油路上踩着,一去三十里,一回三十里。足足花了两天,奔了两个来回,总算买到两摞稿纸。记得,回返时和风拂拂,心里是多么舒畅啊。白杨参天,丽日高悬,柏油路一直伸向远方……他终于可以寄出自已的心血了。
可是今天,看着一日日变胖为瘦、变厚为薄、变多为少的稿纸,像一个逐渐失去丰腴美貌的老妇人,苍白、羸弱、丑陋,过去的流光不再昨日黄花,人老珠黄,钻在往事的湿棉被里只能徒增浩叹,他就像一个失意的情人,目睹飞鸿无影,芳心难得,除了怅惘满怀、向隅悲叹之外,还能怎样呢?
挫伤久了,会生出一层厚痂。慢慢地,他也自我解嘲。是啊,连自已读了都不屑的文章,岂能奢望编辑慧眼识珠?编辑可能有的不是慧眼,但他却绝不是珠,绝不是,甚至是砖头,瓦砾也算不上。退一步说,侥幸登上了,那武大郎的水平,知者摇头,庸者干脆当手纸。那蜉游一般的短命,朝生夕灭……想想,除了苦笑之外,焉敢狗尾续貂、画蛇再添余足?
可是,他是一个不太识相的人,虽是阿Q的子孙,却仍然想阿Q没做过的事情。他常常想,为什么不一醒过来就步入梦境呢?
他只想清清楚、真真切切地看穿自已,看穿宇宙的本质,做一个好人,一个老实人,一个***三德兼备的人。
世俗的名利让人却难以割舍,颠三倒四的法则让人唾弃却又不得不接受。金钱成了太上皇啰,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他的道德有多高,而在于他的票子有多厚。为了钱,有人什么都做得出来,骗呀,抢呀,杀呀,偷呀……无所不用其极。
上当受骗,对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今年的春天,他又被当地劳动局的人骗去了三百元。
为什么他的人生道路上有那么多的不幸呢?
难道,上帝就是为了让我们历尽艰辛,去用敏感的舌头去尝一个个的苦涩吗?
他承让他做过坏事,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名利女色心很重,他应该得到一些报应。
但是,也应该有一个小小的成功呀,来慰藉他那含辛茹苦的母亲。
以往的数次出行打工,带回的只是苦涩和失望。
柳树又绿了,春天又到了。唉,年华容易,人真是悲秋中的一片落叶,凄苦而又无奈。
他笑他自已,十事九成空,人生真是不若三萍两浪休啊!
他恨他自已,什么本事都没有啊,还想走南闯天涯,过客匆匆,时光无情啊。
秋风中,落叶纷飞,池清天高,萧瑟风中,鸿雁又过。
叹息里,有一丝苦涩,有一丝绝望,洇湿了疲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