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卿
陈季卿,家乡在江南。他离开家乡十年,立志不考中进士就不回家,所以盘桓在京城长安里,靠给人写状子为生。
一年的冬天,他到京城附近的青龙寺里,走访一个和尚朋友。恰巧那个和尚外出不在,他就坐在庙里,等待那个和尚回来。
有个终南山修行的老翁,也在那里等这个和尚。他们就一起围着炉子取暖。
坐了一会儿,那个老翁问陈季卿道:“天晚了,你有些饿了吧?”
陈季卿说:“确实有点饿了。和尚又不在,怎么办呢?”
老翁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取出一块一寸见方的药块,放在小锅里,煎成汤,递给陈季卿,说道:“勉强减轻点饥饿吧。”
陈季卿接过来吃了,好像酒足饭饱一样,刚才饥寒的感觉,荡然不存了。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看到东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他在图上查看从京城回江南家乡路程,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回家乡的路,需要在渭河下船,进入黄河,经过洛阳,再转到淮河,然后经过长江,最后到达家里。现在要是能到家,我就算一事无成,也毫无遗憾啊。”
那个老翁笑着说:“这件事情不难办到。”
于是,他让庙里的小和尚去院子里摘一片竹叶过来。他把竹叶折成小船的模样。然后,他把小船贴到地图上的渭河的地方,对陈季卿说:“你只要集中精神注视这艘小船,那么你刚才的回家的愿望,就能实现了。不过,你到家以后,不要停留,马上回来。”
陈季卿遵照老翁所说的,盯着那只竹叶折叠成的小船。慢慢地,他觉得地图上的渭河里,有波浪起伏。接着,他看到那艘小船越变越大,船上的帆蓬也升起来,恍然他就到了船上。
这艘船沿着渭河顺流而下,进入了黄河。天黑时,他的船到了禅窟寺。他上岸,在禅窟寺的南墙上,题了一首诗,道是:
霜钟鸣时夕风急,乱鸦又望寒林集。
此时辍棹悲且吟,独向莲花一峰立。
第二天中午,他的船到了潼关。他上岸,在潼关东边的普通禅院的门上,又题了一首诗,道是:
度关悲失志,万緖乱心机。
下坂马无刀,扫门尘满衣。
计谋多不就,心口自相违。
已作羞归计,还胜羞不归。
然后,他继续坐船回家,一路就象他所计划的那样。过了十几天,他终于到了家里。他的妻儿和兄弟,都到门口来迎接他。
将近黄昏的时候,他在家里书房的墙上,写下了《江亭晚望》的诗:
立向江亭满目愁,十年前事信悠悠。
田园已逐浮云散,乡里半随逝水流。
川上莫逢诸钓叟,浦边难得旧沙鸥。
不缘齿发未迟暮,吟对远山堪白头。
傍晚的时候,他对妻子说:“我考试的日期又临近了,不能在家里逗留太久,这就要上船走了。”
临别,他写了一首诗送给他妻子:
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
酒至添愁饮,诗成和泪吟。
离歌栖凤管,别鹤怨瑶琴。
明夜相思处,秋风吹半衾。
他的兄弟,把他送到船里。他写了一首诗送给兄弟:
谋身非不早,其奈命来迟。
旧友皆霄汉,此身犹路歧。
北风微雪后,晚景有云时。
惆怅清江上,区区趁试期。
天刚黑,他就上船出发了。他的兄弟和妻子,都在江边恸哭,以为是他的鬼魂回家来。
陈季卿坐着这首叶子的小船,一路荡漾着,沿着原来的水路,重新回到了渭河的岸边。他又雇了车马,再到青龙寺里。
然后,他忽然就又坐在寺庙的房间里,眼前的那个老翁,正披着毯子,坐在对面。
陈季卿感谢道:“我好象是回家了一趟,就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老翁笑着说:“六十天以后,你自己就明白了。”
这时,天快黑了,和尚还没有回来。那个老翁走了,陈季卿也回到京城里的住处。
二个月以后,陈季卿的妻子,从老家江南托人送来些金钱和一封信。送信的人说:家里以为他死了,所以派人来看看他。
他妻子在信上说:“二个月前的这天,他回到了家里。傍晚时分,在书房的西墙上,写了一首诗。另外,还写了一首诗送给妻子,一首诗送给兄弟。”
他这才知道当时不是做梦。
下一年的春天,陈季卿又没有考中进士,只好真的坐船回家来。
他到了禅窟寺和潼关东边的禅寺,也看到自己写在墙上的诗文,墨迹也清晰了然。
又过了一年,陈季卿的几首诗文,让他名声大振,天下闻名。不过,他自己却进了终南山修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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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
有个姓张的书生,家住在郑州的中牟县东北方的赤城坂。他因为家里贫穷,留下妻子独自到北方谋生,过了五年才赶回家乡。
他因为急着回家,傍晚了还从郑州出城。走到离家不远的板桥镇附近,天已经黑透了。他沿着山坡,在草丛中往下走。
忽然,他在前方的乱草丛中,看到一片辉煌的灯光,有五、六个人正在那里饮酒宴会。张生就下来毛驴,慢慢地走过去。
离开那里还有十几步路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妻子,也谈笑自若地坐在那群人中间。
张生有些吃惊,就躲到旁边的白杨树林里,偷偷地窥视他们。
他看见一个留着长长胡须的人,端起酒杯请他妻子唱歌。张生的妻子出生在书香门第,从小就会吟诗唱曲,而且很有文采。他妻子一开始不太情愿,可是经不起所有人的殷勤邀请,就唱了一首诗: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
良人一去不复还,今夕坐愁鬓如雪。
那个请唱歌的长胡须的人,把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好诗歌!”
他们继续喝酒谈天了一会,轮到一个白面少年行酒,他站起来,又要请张生的妻子唱歌。
张生妻子说:“我唱过一次了,怎么能再唱啊。”
前面喝过就的那个长胡须的人,拿起一把筷子做计数的工具,说道:“我们约定一下。轮到谁唱歌,却拒绝的画,就喝一大杯酒。如果唱的歌曲是前面唱过的,也要受罚。”
张生的妻子只好又唱了一首诗歌:
劝君酒,君莫辞。
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
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接着,轮到一个穿紫色衣服的人行酒令,他也端起酒杯,请张生的妻子唱歌。
张生的妻子有些生气,沉默了很久,还是唱起来:
怨空闺,秋日亦难幕。
夫婿断音书,遥天雁空度。
然后,轮到那个穿着黑色衣服的胡人行酒令,也请张生妻子唱歌。张生的妻子连着长了三、四首诗歌,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她正在沉默不语的时候,那个长胡须的人,端起那个罚酒的大杯子,说道:“不可以推辞的喔。”
他还斟了一杯酒,递给张生的妻子。
张生的妻子有些呜咽,勉强喝了酒,仍然唱道: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他们继续行酒,到了那个绿衣少年,他端起酒杯,说道:“夜已经很深了,长夜难长久,恐怕很快我们也要分别,我就自己唱一首歌吧”。他唱道: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荒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接着,到了张生的妻子行酒令,那个长胡须的人,唱诗道:
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他唱完后,下一个行酒令的,是个穿紫色衣裳的胡人,他又要请张生的妻子唱歌,而且还说:“这首歌必须是艳曲。”
张生的妻子低着头,不肯唱。
那个长胡须的人,又拿起那个大酒杯,端过来一杯酒。
张生心里很生气,就从脚底下捡起几块碎瓦片,扔了过去。
一块瓦片正打中长胡须人的头;另外一块瓦片,却打在自己妻子的额头上。
突然,一切全部消失不见了。四周是一片寂静的荒草山坡。
张生定了定神,心想一定是妻子死了,她的鬼魂才会出现在这片荒山野地里。
他一路恸哭,连夜走回家里。
张生到了家里,他的家人又惊又喜,都走出来迎接他。
张生急着问自己妻子的情况。妻子的婢女说:“夫人昨天夜里头痛,正躺在床上休息呢。”
张生连忙走进卧室,询问妻子的病情。
他妻子说:“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和六七个人坐在荒草地里喝酒,轮流行酒令唱歌。我唱了六、七只曲子。有个长胡须的人,老是催逼我喝酒。正在这时,忽然从外面扔过来几个瓦片,有一片打在我的额头上。我惊醒过来后,就头痛不已了。”
张生这才知道昨天夜里,自己进入了妻子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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