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杨全带人到龙记客店来找越素贞,也并不是他就预先知道了她在这里的什么消息,而是因为他那癫狂人做事不着他想,只凭自己第一感应所造成的。对这一点,刘鹏飞等人心里也十分清楚,所以当杨全捶门叫喊时,他们都只站在一边静观其变,而不出手相助。
“龙文池!你妈那个皮!不放人出来是不是!你不开门,莫怪你老子做事绝情了!”杨全捶门喊了一阵,见屋内仍没动静,就回过身来,边说边走了开去,“好,你不开门,你不开门,等老子找个东西来,看你开不开!哼,我看你开不开……。”
“这怎么办呢?”见到杨全走开了,阮寿筠急得又跺起脚来,“也不知素贞是不是在里而,要是不在,杨全又弄出点什么事来,那该怎么办!”
“现在我们虽然还不知道素贞在不在里面,但里面不开门就有问题!”刘鹏飞沉思着安慰她说。
“要是里面没人呢?”
“怎么没人,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如果里面没人,难道它会自己闩上?”
“主任,等杨全来的时候,你叫他遇事不用慌张,我到暗中助他一手!”王剑清对刘鹏飞说完,见对方点了点头,便转身拔开人群向隘门城楼走去。
“你们让让!杨全回来了!”人群里有人叫。大家朝前一看,这先前说是找什么东西的杨全,却原来是找来了一担人粪。只见他口里不住嘟噜,疯癫地担起人粪来到了龙家店门前。
“开门开门!再不开,我就把大粪泼到门上了!”杨全放下担子,用扁担在门上敲打了几下,听得里面仍是没有响动,说干就干,用粪瓢舀起大粪一个劲地往龙家大门上泼。一时间,臭气熏天,围观者全都捂住鼻子,向后退了好几丈。
突然,“砰”的一声,不知是谁从什么地方向龙家客店的二楼开了一枪。这枪声使得那些闲看热闹的人全都愣住了,而泼粪泼得正起劲的杨全也就呆了呆。但他回身一看,那在人围之中的刘鹏飞却朝自己点了点头,嘴唇又朝龙家大门嘟了嘟。杨全知道,这是对方让自己继续干自己行当示意,他就更是来了劲,索性提起粪桶,将大粪对着客店大门的门逢向里倒。“砰”地又是一声枪响,弹头把龙家屋上的瓦片击得飞翻了好几块。
其实,当杨全带人来到大门外敲打喊叫的时候,楼上的玉逢晶早把大家看得一清二楚。看着看着,他不由地暗自好笑起来。心想,这杨全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如今又突然痴癫起来。我姐夫的事,是你这穷光蛋理得的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看了一会,玉逢晶已觉没多大趣味——龙家客店的门板可不是朽木做的,牢实着哩,这杨全小子又怎会搬弄得开!想了想,他又慢不经心地回躺在床上。后来,这杨全的喊叫停了一会,他以为这小子喊累之后就自然走开了,谁知过不多久,这小子竟又来喊叫起来,并还带来了这令人作呕的人粪臭气。玉逢晶躺不住了,立起身子皱了皱眉,却又想不出应该怎么办才好。正在他又想躺下的时候,突然间,只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窗外飞了进来,险险从他的耳朵边擦过,吓得他急忙从床上溜到了楼板上。还不等他来得及有所作为,就又听得一声枪响,他不自觉地赶紧把下腭贴上了楼板。听得屋上瓦片的声响之后,他才知道这一枪并没有射进房来,便猫着腰,急急退下楼去。
再说,对于杨全在大门外的吵闹,躺在后屋房里的龙文池也并不是没听到,只是他那极度疲软的身子实在是懒得动。一方面,他这时的头脑还处于昏昏糊糊的状态;另一方面,他发觉怀中这又香又柔的可人儿已渐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也就不敢停下自己这以示温存而不停息地轻抚她的身子的手。所以,尽管他的头脑这时还不怎么好使,但还是想到了等她完全清醒后,该如何去安慰她的问题。对于门外发生的事,他连想都没去想。然而,他不曾去预料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人敢于朝自己家里开枪,只第一声枪响,他那昏昏沉沉的脑瓜就立时清醒过来,赶紧松开拥着她的双手,立身穿好衣裤,并随手从枕下摸出了自己的短枪。当第二声枪响时,他已打开房门来到了后堂。但龙文池毕竟还是龙文池,到了堂中,他的脑瓜便即刻冷静了下来:是谁敢朝自己的屋子开枪?除了余耀子还能有谁?难道自己现在就出去同他干?显然这是愚蠢的行为。他提着枪在堂里打了两个转,恰逢玉逢晶也正好提着枪来到了堂里。
“姐夫、我们是不是要开门出去看看?”
“不,等一下!我们还不清楚别人的虚实,这时出去同他干会吃亏的。”
“那该怎么办?”
“只要我不现身,他们就拿你无法,”龙文池想了想,“等我从后门出去后,你再开门让那些杂种进来。如果别人问起你什么,你就说自己什么也不清楚。”说着,他又回到房内。看到她已穿好衣裤坐在床上流泪,想了一会,他又打开了装有金钱的箱柜,从中把五十一叠的银洋取出四叠,随手拿下床上的枕巾把它们包好放在床上,就又坐上床沿抚住她的香肩柔声说:“别难过了,这都是我俩的缘份。我没骗你,那两百大洋,昨天我就给汪子俊送了的。要你写借条,这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现在你再拿两百大洋去用,以后不要再去永绥当什么教师了,生活完全由我负责。”看到对方只是木然呆坐着没任何反映,便立起身,从后门下到护城何,离开了自己的家。
大门外,杨全们发见不论使用什么招数,屋内都没什么反应,也就懈怠了。而围观者中,也就有人嘲笑起这种行为来。听到旁人的讥讽后,刘鹏飞与阮寿筠正欲劝说杨全收兵,而龙家的大门却奇迹般的打开了,并且里面现出了衣冠不整,头发散乱,满面倦容,手中搂着一个包儿的越素贞。人们不由地全都怔住了。
“我借到钱了……奉楠……有救了……”她喃喃地说。
“天啦!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为什么不等我们赶到这里来?!”阮寿筠最先省悟过来,泪如涌泉地哭喊着。
“还要钱干啥呀,蒋叔都吞了鸦片了!”十五岁的刘英也哭了。
“什么?吞,吞鸦片了?_____”已踉出门外的越素贞听了刘英情急之下的话语,头又翁地一下,立时失去了知觉。好在她身边的阮寿筠母女也见机得快,急忙把她扶持住。然而,人是扶住了,可包儿没被注意到,只见她手一松,包掉了下来,银元滚落在这满是粪水的阶檐上。就在这时,王剑清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不声不响地蹲下身子,将越素贞背在背上,急急地向西门方向走去。
掉在地上的银元虽然满是人粪,而杨全却不怕这些,蹲下身来,一边唱,一边把它们又一个个地拾进包中:“臭钱臭钱有用处,买人买命买龌龊,有钱能使鬼推磨,粘了大粪不能丢。”拾起最后一个银元时,他竟把它放在口前,笑嘻嘻地吹了几吹______。
西城门门洞里的蒋奉楠,其时仍是没断气。他脸面青紫,一双眼瞪得像铜铃,几疑是想看透这个肮脏的世界;那紧咬的牙关齿缝里,又不断地涌出白的、红的泡沫来,几疑是在咀咒着这人世间一切披着人皮的豺狼。在他身边守护着的男士们一筹莫展,全都本然地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房子外间,杨友元婆媳打扫完地面后,沉默不语地干坐着。越素贞躺在床上仍是昏迷不醒,床边坐着守护她的阮寿筠母女,两人不住地垂着泪,也是一声不吭。床前凳上还坐着张玉环,她把翠翠紧紧地搂在怀中,自己却紧闭双眼,嘴唇在不住抖动,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而她怀中的翠翠,或许是哭得太久太累而睡着了,也或许是因为过份痛苦而昏迷了,反正也是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只是把头深埋在张玉环的怀里。
空气实在太沉闷了,莫非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晚饭时间早已过去,却没有人提起吃饭的问题。甚至连今天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也没人提起。人们就这么静座着,静坐着……
“来啊!吃饭吃饭!喝酒喝酒!我有钱了!今天我……我请客!大……家都……都去隔避覃家吃……吃晚饭啊!我,我有钱了……”醉醺醺的杨全,这时提着大半瓶酒,和已经清洗过的银元包襄走进了屋。他一边说一边喝,将酒与包裹置于灶边的桌上后,又叫嚷着催促别人去吃饭。可没一个人吭声,甚至没一个人能拾起头来看他一眼……。
“哼……嘿……”许是因为这杨全的突如其来的吵闹,使越素贞从昏睡中渐渐醒来发出了声响,“奉楠,奉楠……”她喃喃地叫唤着。
“素贞,你好好休息吧!一切事情,鹏飞他们都会处理好的!你放心吧,啊!”阮寿筠安慰着说。
“越姨,你要休息好………”刘英也掺和着安慰她。
“妈——”翠翠听到母亲醒来,立时挣开了张玉环的怀抱,扑向床沿凄声叫喊。
“奉楠——”越素贞完全清醒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下床喊道,“奉楠!奉楠!他在哪儿,让我看看他!”当在外间并没见着自己的丈夫时,她又不由分说地扑向屋外。到得城门洞,一眼望见自己那躺在门板上已不成人样的丈夫时,她呆得一呆,似乎不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然而,她到底还是扑在了丈夫身上呼天叫地的嚎啕起来。这时,翠翠也同时抢到了父亲的身边痛哭。母女二人的哭叫声许是惊动了上苍,明明是晴朗朗的天,却顿时撒下了一阵稀疏而又非常沉重的大雨点。一时间,乌云布满了天,雷呜闪电骤来。
终于,蒋奉楠长睁着的双眼失去了光泽,瞳孔迅速散大而离开了人世。山河呜咽,述说不完人间的悲苦;大雨滂沱,洗刷不了世上的罪恶;雷声震吼,掩盖不了悲惨的哭声;电闪虽亮,替代不了长长的黑夜。人们啊,何必为了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同类相残……。
余相泽对这耀子叫着幺姐、在自己当面自称余敬贞的女子,同情大于亲情,不但为蒋奉楠让出了自己的“老屋”,还让丧事的伙食拿到自家办——反正打粮人家粮食多——又把老伙计杨道师找来为其免费开路打绕棺。只是道场没什么其他相宜的地方好设置,也只好将就设在西城门的门洞里。好在清政府早就垮了台,不然,这城门洞也是不能设灵堂的。于是,从1801年余朝拔第一个在此倒下算起,到现在138年来,这城门洞第二次接纳了猝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