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大雨过后,天空又现出了淡淡的月色。绕棺打到这时,道师们休息了,哭丧的人力竭了,帮忙的人懈怠了。灵堂中棺木前的供桌上,香烛还在燃烧着,只不过阵阵徽风将灯蕊的焰头不时地吹得东倒西歪。棺木旁边,刘鹏飞、王剑清等守灵人因一天来的疲累,也全都歪斜着身子打起瞌睡来。忽然,一道白影从宅中飘出,她在灵桌前站了一会,便转身隐匿在这夜幕之中。
房内的床上,看似睡熟可口里又时不时在叫着“爸妈”的翠翠翻了一下身,伸手抓住了一个人的胳膊,就不再做声而睡了下去。然而,被拖住胳膊的刘英却睡不安稳了,她用力地收回自己的手臂翻了一下身,且懵懵懂懂地嘟哝道:“别压我的手!”
翠翠听得声音不对,猛地坐起了身子,揉了揉眼睛四下里一瞧——昏暗的灯光下,刘英躺在自己身边,阮寿筠阿姨躺在床前临时搭起的铺位上,两人睡得正沉,而原来躺在床上的母亲却已不知去向。她立时急切地大喊几声妈就下了床。经此一闹,大家都从睡梦中醒来,到处寻找,却不见越素贞的身影,人们心头的沉重,也就可想而知了。有人建议阮寿筠母女去何家大院找寻,说是或许她又去找那回家休息的张玉环去了。于是,大伙又结伴来到何家院门外敲门呼喊。何家使女打开大门后,张玉环与唐婉也就跟着出了门,大家一经交谈,才知道越素贞根本就没来何家。人们的心里更焦急了。
“妈妈——呜——”大家走出西城门外街头的栅子门,来到河边寻找,仍是不见越素贞的踪影,翠翠不由得对着河水大喊呜咽起来。
时间已是凌晨2点多,西边的空际,又忽地亮起一道闪电,它撕开了黑色的天幕,瞬间将大地物景照得一清二楚。只是电闪来得快也息得快,不过一两秒钟时间,天地间又变得一团漆黑。然而,翠翠呼叫母亲的凄惨的声音,却久久地回响在这黑暗的天地之间。而此刻,身着孝服的越素贞却早已来到了水门口的白塔处,正背倚白塔,望着脚下那汹涌澎湃的水流发呆。
水门口就在三不管对面的大洲下。妙联河流到此处,右边容纳了由南而北的茶洞护城河,左边容纳了由北而南的洪安小河。千万年来,三道水流在此搅和着奔腾冲泻,使得这里的河床底部深不可测,因而就得了个“水门口”的名号。这里水流状况十分复杂,三条水道合成浃水,主水道上翻构成瀑水,而下卷又形成漩水。这浃水、瀑水、漩水又此起彼伏,变幻莫测。只要听哪水流声——浃水哗哗,瀑水咕咕,漩水霍霍,加上大洲两边滩头急流的轰轰声响,就让人几疑是千军万马在此奔腾撕杀。
人说“欺山莫欺水”是有一定道理的。像这水门口的水流,多年来,也不知它究竟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即使是一些游泳好手,如若不谙此处水情,一旦进入激流之中,也难幸免于难。可不是,如若你不小心进入浃水,那不论你用多大的气力,要想从浃水中泅出来绝对是不可能的。此时,水中就像是有人把你的双脚扯住一样,让你总是呆在原处不动。这就是俗称的“鬼扯脚”。要是你进入了瀑水,你可以不会任何力气便从河心翻到近岸处来。但你千万不要因此而高兴,因为瀑水一过,漩水即来,它还不等你起身上岸,又旋即把你从近岸之处漩到了河心。假使世上真有什么凶山恶水,那这水门口的水,就正是名副其实的“恶水”。
由于这里溺死的人太多——古往今来,不分男女老少,不分你会不会水,也不分你愿不愿死,只要你到了该死的时候,一旦进了这恶水之中,便能了道——所以前人都疑心这水底里住着水怪,于是便在岸边建起一座巨大的四方形白塔,想以此塔将水怪镇住。然而,在这白塔建成的一百多年的时间内,水门口的“水怪”一点也没端正它的脾性,当噬人还是照样噬,只要你敢于进入它的口中。
越素贞依在白塔身上,借着东边的天光和西边的电闪,久久地凝视着河中漩水的游动出神。这漩水在三条河流的汇集处形成巨大的漩涡后,又跟着水流向下游滑动,一直要到一丈开外才消失。而前一个漩涡消失了,后一个漩涡又紧接着来到了,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人间长河几悲哀,激流险滩处处在,不幸掉进漩水里,了了婆娘丢了崽”。杨全于端午节那天傍晚在船上唱的山歌,如今还在她的耳际缭绕。她想,一点不错,我现在是掉进漩水里了:莲儿溺死了,勇儿生死未卜,现在奉楠又死了,这不是掉进了漩水是什么?自己身子如今已是一身污秽,以后在世上还有什么好活头?那千刀万剐的龙文池,想不到竟是如此卑鄙龌龊,硬是生生地把自己……我当时为什么那样傻,自己身子手脚动不了,可是还有牙齿啊,为什么不在他的臭嘴凑拢来时狠狠地咬他几口呢?是的,自己实在是太傻了!当时只顾担心他那腥臭的舌子伸进自己口中,而把自己的嘴巴紧紧抿着。结果是,不但自己的口最终被弄脏了,连鼻腔、脸蛋乃至全身都被弄脏了,甚至骨血也脏了……要是那时自己能张嘴咬他一口,不管是鼻子,脸面还是肩膀,反正只要咬他一口,咬他个血肉模糊,看他那根骚筋还骚不骚得起来。那样的话,他哪还会有心再来玷污自己的身子呢?唉,自己当时真是太傻了!太傻了……
越素贞就这么一面看着漩水,一面想着往事。看,看得她头脑空虚;想,想得她全身无力。她恨天恨地恨自己,欲哭却无泪。一时间,那些奇奇怪怪扑朔迷离的幻象,又在她的面前展现开来。
漩涡之中的黑水深处,旋呀旋的,突然间就旋出了一张美人的笑脸。这笑脸在水面上的白浪碧流中,瞬间就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这美人的穿戴与越素贞又是那样的相似:白衣白裙白头饰,连肩肘披挂的纱巾也是白的。她赤着一双纤细的小脚,满面含笑,缥缥缈缈地就来到了越素贞的跟前,柔声道:“人世间,满是尘埃龌龊,像你这么冰清玉洁的人,最终都免不了弄得满身污秽。来吧!到我们水中的世界来,让这清清的水流,给你洗去那满身的污秽,还你一个冰清玉洁的身体。”
听了这白衣女郎的话,越素贞的脸面终于露出了微笑,她抬起手来让这白衣女挽住,两人跚跚步下白塔的石级,慢慢向水边走去。忽地,西边天际又是一道电闪,且传来了隐隐雷声。倏尔一个身形模糊的长衫者阻住了二人的去路,越素贞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丈夫蒋奉楠。
“奉楠!”她甩开白衣女郎的手向蒋奉楠身上扑去,可是却扑了个空——蒋奉楠的身形渐渐模糊以致淡化了。然而,他的语音却仍是如雷贯耳:“你要死?你死了谁来为我报仇?儿子在哪儿也还没找到,你要是死了,以后谁又还会再去找他?何况,翠儿又怎么办?……”
听了蒋奉楠的话,越素贞停下脚步,紧锁起眉头。当她起眼再看向河心的时候,那翻掀着的瀑水,又像是一个小姑娘张开了笑脸。倏地,这张笑脸又幻化成了人形。越素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一看,不错,这正是自己那心爱的小女儿莲莲。这莲儿虽是现了身,却又不愿离开水面到岸上来,只是站在瀑水之巅朝着越素贞喊叫:“妈妈,妈妈!您来啊,我一个人在这里真寂寞,你若来了,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妈妈,妈妈!你来吧!”
莲儿的叫声刚落,身形还不曾隐去,先前那白衣女郎也就出现在了莲儿身边。只见她牵着莲儿的小手朝这边喊:“来吧来吧!只要你再走几步,一切罪恶就都了结了,一切痛苦也就不会存在了!来吧,来吧!只有这里的世界,才是最干净的!”
越素贞又被说动了,再次起步朝水边慢慢走去。突然,西方天空再现电闪,又起雷呜。云际间,隐隐现出了越素贞老父的身影,只不过这身影才现了一瞬,就立即被另一道闪电抹去。雷声之中,老父的语音好像从天外响起,虽是隐隐约约,而又真真切切:“儿啊,现在是改天换地的时候,凡是处于这个时候,就总是要死人的。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气馁,要坚持活下去……”
“爸,对不起……我……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她喃喃自语着,虽是没有呜咽,却已泪流满面,“实在对不起,对不起!爸……”她口里说着,脚步并没停下来,这么一直慢慢走到水里。此时,东方天际晨光乍现,河中浪花、泾流,也渐渐看得真切,瀑水的边缘已涌到了她的膝盖,再上前一步,只等瀑水过后的漩水来临,她便可以毫不会力地到达河心的漩涡之中……
“妈啊!你别这样啊!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正当越素贞想继续挪动身子的时刻,白塔方向传来了翠翠的哭喊声。
“素贞啊!你这是做得什么蠢事啊!”这是阮寿筠的叫喊。一时间,刘英、张玉环、唐宛都在白塔旁的路道上叫喊起来。
然而,听到哭叫声的越素贞此刻即使想停步,却已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漩水也已来到了她的身边,河心的漩涡有如磁石般地要把她吸了去。说时迟,那时快,当一个浪头袭来把她掀倒在水中时,路道上飞也似地窜上一个人来。这人一个箭步抢进河水中抓住了正将被漩水卷走的她,旋即又迅速无比地将她拦腰挟住。可是,她人虽是被来人抓住了,但两人却已没有任何力量阻挡这漩水旋转的势头。只一瞬间,漩水便将二人双双吞进了自己那黑洞洞的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