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年轻英俊的排长,半分钟前还骑着高头大马从他的眼前走过,半分钟后就栽倒在了他眼前的灰土中。父亲当时就伏倒在那堆灰土的后面。
高龄的父亲现在再也不讲他的战斗故事了,但父亲常会说一句话,父亲会说,现在的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但钱在战场上啥都不如。过黑河和洮河时,为了马不沉底,部队发的银元,我们都扔到水里去了。
父亲的离婚
父亲当了八年兵转业后被安排到县公安局工作。
父亲是再婚。父亲的离婚理由只有一条:要了爷爷命的老婆,如果还要这样的坏女人做老婆就不是个男人!六零年的饥荒,很多人都没有躲过去。但父亲那时正干公事,积横的粮票为曾经当过保长很少受过罪的爷爷买了一小袋救命的面,结果有一次父亲和他先前的老婆随便打了一架,他先前的老婆就将爷爷藏私粮的事向生产队长揭发了。
那袋面被队上没收不久,爷爷很快也就跟着撒手西去了。
随后父亲就与他先前的老婆离婚了,婚离得很坚决。那时敢离婚和能离婚的人极少,父亲当时正好调到县法院工作,父亲的离婚很有些英雄气概。
过了不久,六十年代那次全国性的精简下放政策,当时又调到税务系统的父亲就被框到了线线里头,最硬的一个政治档档就是:父亲是离婚分子!
重新结婚后的父亲将当时还在南部乡镇供销社里也干点公事的我的母亲带回了故乡。此后好多年里,父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期间做过木匠活也当过多年的理发师,直到我们兄妹几个一个个成家立业。
作为老小,我从来没有过关于饥饿的经历,也很少有缺钱花的感觉。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每逢二、五、八集日,集散后回来的父亲,总要带回来一筐柿子或一副猪肠肚,有时甚至是一个囫囵猪头。母亲笑嘻嘻地洗涮打剖这些吃食的时候,我就围趴在父亲的膝前。父亲从他的兜里掏出一大把一角二角被磨得不成样子的毛钞和一些钢蹦,满脸喜悦地看着我一张一张、一类一类地整好,三遍五遍地数好,再交给他,由他亲自包放到炕墙上镜框背后的大手絹里。
我们兄妹几个谁都知道父亲的所有积蓄都在那个镜框后面,可是谁都没有私自动过那里面的一张毛钞一个钢蹦儿。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吃的所有柿子苹果猪肠猪肚猪头还有我们的棉衣棉裤念书的学费,都是父亲理了几千个几万个头挣来的毛钞支撑的。父亲在部队给首长理发的手艺,让我们一家即使生活在农村,也过着相对丰裕的日子。
父亲总是说,天不绝人,再咋都绝不了人。
父亲的哲学
父亲的哲学其实就一句话,那就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八十年代,当年和父亲一起被精简下放到农村的那一批干部国家给搞平反,民政部门每月发给父亲二十多元养老金,税务系统也每月发给父亲十五元。后来,公安系统摸底摸到了父亲,派人找到家里靠实时,父亲就跟他们说,民政局税务局都给我养老金了,你们的我再不能要了。后来县上另几个和父亲同时被精简的公安干部都按离休给发工资。为这,父亲没少挨一家人的怨,起初父亲一声不吭,说得遍数多了,父亲的脸就变了:“人心不足,啥是个够!”说真的,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心底里和口头上为父亲叫屈:父亲是在战争年代卖过命的人,父亲双腿的枪伤使他大半生走路趔趄,但父亲现在每月领到的各类养老津贴还不足三百元。对于这些,父亲总会平静地回敬我们:“按你们的想法,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该说些啥?”
父亲当年理发挣来的一毛半毛的钱,他自己根本不舍得花一分’但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父亲的立场一直非常坚决。大哥是税务干部,我也干公事,父亲平时总是教导我们:公家的事,要用百分之百的公心去干,千万不敢犯错误。
前几年父亲还在老家的镇子上开公用电话亭,一次镇上翻修要拆他的电话亭,大哥找人疏通。也就花了三五百元的酒菜钱,父亲知道后情绪差了好长时间。关于现在社会上的一些所谓的“行情”,父亲已知道得非常非常少。我们也不愿意父亲知道得太多,因为这对他会是一种极大的打击。
父亲的思想生活在一个久远的年代。父亲当年在农业社里看粮食,是全队看得时间最长的一个。因为在父亲看粮食期间,我们兄妹不比别人多吃一粒葵花籽、一个洋芋蛋或者一个玉米棒儿。
父亲有他自己永远不变的哲学,这些哲学或多或少的影响着他的孩子们。
父亲的爱好
我和大哥用了三年的时间,软硬兼施才将父亲和母亲从乡下哄到了县城。
头一年,父亲老跟我们发脾气,脾气发得特别大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回乡下去了。一个人在乡下的老屋里,在窗户都被堵死了的老屋里一个人闷上几天,又会闷闷地回到城里来。父亲说,尽是我们害了他,害得他在这个没有啥好的破城里快要被闷死了!
父亲先是嚷着要在城里摆个卖眼镜的摊子,后来甚至说要在市场口给人看命相去。我们根本不可能满足一个七十高龄的老人这些不安分的想法。后来还是大哥窍儿多,他用了不到几天的时间,就教会了父亲打麻将。
父亲不但学会了打麻将,而且对麻将的痴迷程度好多时候令我们哭笑不得。比如说,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就让儿子儿媳女婿整天整夜地陪他打麻将。父亲会说,老太婆,你做饭去,别干扰我们打麻将!有时母亲喊吃饭,父亲的眼珠子就会从左面一角转到右面一角,狠狠地说,吃吃吃,才耍了多大阵儿就吃吃吃,没看见正耍在兴头上咋的!
平时,不管酷暑还是寒冬,要么在老干局,要么在街头,父亲会准时出去,和他的老伙伴们打麻将或撮麻将牌,有时一毛两毛地玩钱,有时几个老头儿,一整天把几个纸牌传来传去地输输赢赢。
玩麻将回来,父亲就戴上他的老花镜,急急忙忙地写毛笔字,急急忙忙地画画儿。十几摞毛边纸,不到一年就划完了。床头上挂的贴的,不是他画的老虎就是公鸡。
父亲有一天跟我说,真是怪,一块儿玩的那些老家伙,咋都叫我“年轻人”呢?听父亲这么说,我就想起了一个朋友说的话:有些人老了,但老了都是个“老青年”!
我的父亲就是“老青年”。
父亲七十五岁了。父亲依然年轻。我们没有父亲走过的路多,我们没有父亲经历的事多,但我们并不比父亲年轻。
当父亲这样的人故去,也许好多好多非常值得我们怀念的东西,也将永远随之而去。
母亲砍剌
母亲砍刺就像杂技团里的艺人玩毒蛇。蛇缠在艺人的脖颈,钻出他的鼻孔,艺人就像把玩一条柔软的尼龙绳,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蛇的毒牙大概是被拔掉了的,母亲手中的刺却实实在在,针一般的尖利。哪里的肉都会被划破,哪里的肉都会被扎进去。
母亲攥着一把沉沉的铁铲儿,从这个崖边攀到那个崖边,刺树就算是根深数尺且粗壮柔韧,母亲也会“嚓嚓”不折不扣地铲下去,任何一棵刺树最终都会被母亲像拎灰灰菜一样从崖边抛了上去。这个山头那个沟坎的大刺树不见了,母亲变成了一大簇又一大簇的“刺树”,从这个山头那个沟坎晃晃荡荡挪到山下的小院,院子里堆成了刺树山。才晒蔫的树叶儿,母亲已抱了一捆将它扔在锅台前,像攥了一把柔顺的麦秸杆儿,塞进灶膛。老木风匣“咣当咣当”声嘶力竭地叫着,刺树在灶膛中“咝咝”呻吟,发出幽蓝的微弱火苗,半天烧不干木质中的水分。炕头上随意躺倒的父亲已鼾声如雷,我们兄妹在母亲身边,早已等不住她的一碗玉米面洋芋疙瘩。等到一顿饭熟,母亲往往才扒拉了几口,生产队里上工的哨声就已响了。晚上散工回来,母亲依旧匆匆做了饭,绳子铲儿一提,趁着月色这个山头那个沟坎地爬了上去。我们兄妹几个坐在院子里等啊等,等着那一大簇“刺树”忽然从哪一条山路上摇了下来,但常常到一个个进入梦乡,仿佛还远远听到母亲砍刺的“嚓嚓”声。
如今我们烧麦秸烧炭火,用煤气用电磁炉。由于缺乏对苦难的切肤体验,哪怕对一根才刚露出嫩芽的刺,我们都会缩回自己的细皮嫩肉。
母亲与刺,仅仅作为一个久远的故事,终究会被我们在缺少磨砺的岁月里窖藏。生活的刺里,我们变得娇嫩和容易流血……
回望母亲
我从来没有这么注视过母亲,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母亲的乳房蔫蔫地聋拉在她肋骨暴露的胸前,早失却了昔日的丰盈和弹性,我不曾想过,这曾是赋予了我生命的源泉。
母亲的皱纹田埂般地爬满了她饱经风霜的面庞,这岁月镂下的疤痕,我不曾想过,有几道是为我而刻的。
母亲的银发丝丝缕缕夹杂在她稀稀落落的发鬓里,这枯竭了的黑瀑布,我不曾想过,有几根是为我凋零和失色的。
母亲的身躯佝偻如千年的枯藤,这随岁月逝去的丰韵,我不曾想过,有几多是为我而失却的。
我不曾想过……
小时候,母亲总在我的身边。当我牙牙学语时,是母亲不厌其烦教我学会发第一个字音;在我人生的第一个立足点,是母亲为我填平了脚下的坑坑洼洼;当我磕磕绊绊迈开脚步时,是母亲为我撑出一双扶手;在我饥渴时,是母亲为我捧来喷香的饭菜;当我不胜严寒时,是母亲为我遮风挡雨……母亲的深情在我眼里变得熟视无睹了。当我被病痛和忧伤偶尔困扰时,我看见了母亲目光里焦灼的火焰和额头上攒簇的哀痛。母亲目不转睛地注视或于心不忍地背过脸去,找不到一种代子受难的方式,只好整日整夜地守候和自虐。
长大了,母亲就在我身后沉默了,千言万语凝成一往情深的守望,和分分秒秒的祈祷。母亲将她的泪留在了我出嫁时与她的合影中,这永恒的泪将母亲失子的痛定格了,无声而凄美。在工作和小家庭的羁绊里,我很少再回到母亲身边。我将自己对母亲的沉默和母亲对我的沉默理解成同一种内涵的淡忘,心无牵挂地经营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
可终于有一天,我想起了母亲。十月怀胎的艰辛,一朝分娩的痛苦,当我一日日倾尽爱心注视着自己襁褓中的婴孩时,我被自己感动着。蓦然回首,我看见了身后一直默默守望的母亲。
对于母亲,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冷酷无情。站在母亲昔日守望我的地方,面对自己的孩子,我才明白,欠母亲的,是我一生也偿还不清的。
可我只是回头望了望。母亲就在我的身后,为一个早已背叛了她全部情感的孩子望眼欲穿。我感到心灵深处有一种什么隐隐作痛,可我不能回报母亲什么,就又回过头去凝视自己的孩子。我是母亲的那个不孝之子,也是我的孩子的最无私的母亲。我虐待给予我生命的母亲,却殚精竭力呵护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不公平的替代,普天下默默守望的母亲,这对于你,公平么?
母亲们依旧义无返顾地守望。回报是一个圆,母亲交给孩子的,却是一根接力棒。为孩子跑了那么长长的一程,却很少有孩子回头哪怕扫视母亲一眼。
回望母亲,我看见一种叫奉献的东西真真实实的存在。不回头的母亲河,永远向前流淌。
母亲的家园
你不曾想过,母亲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
病榻中的母亲蜡黄成一尊雕塑,生命的微光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忽隐忽现。就是冥冥中有一根纤细的生命的稻草,她也似乎连拽住的力量都没有了。死神附在母亲身上,而环绕在母亲身边那个祥和温馨的家园,仿佛也要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一种叫你熟视无睹的幸福在不经意间要忽然弃你而去,你怎么不会泪如泉涌?
母亲的家园让你麻木了幸福的感觉。饥渴时,有一杯热茶一顿丰盛的饭菜;寒冷时,有一方热坑头一双窝窝鞋一件厚棉袄。母亲的爱实实在在,是你触得着看得见的,但你永远无心体察母亲那盈盈爱心的所有内涵。你的一声轻叹,你的些许蹙眉,会牵动母亲的每一根心弦。母亲很少在你面前长叹和锁紧眉头,但在背过你的地方,母亲更沉重地叹息和希冀,希冀有一种什么样的神力,将你面颊的愁云拂去,将你肩头的重担卸给她自己。其实很多时候,对你的哀愁忧伤,母亲早已爱莫能助,但母亲照样身不由己地付出。你看不见也意识不到,在你艰难的时刻,母亲比你更艰难地煎熬和泅渡,但母亲从来不掩饰缘你而起的快乐。你的笑声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你的笑容是世界上最灿烂的花朵。即便是一点点成功,也是母亲眼中最不平凡的创举。母亲比你更爽朗地笑着,比你更细腻地体味着幸福的滋味。母亲的心是你喜怒哀乐的家园,母亲一览无余地将你囚禁在她心的牢狱。即使在她的生命通向天国的最后一刻,她念念不忘的,就只有你。母亲茫然的眸子迟迟不肯闭上,她怕自己独为你营造的家园之门在她闭眼的一瞬咣当一声永远将你拒之门外,害怕你从此成为漂泊的弃儿。母亲的爱曾经像一条绳索,牵扯着你。你像一只要挣脱线的风筝,任性地飘飞,却依旧飞不出爱心牵挂的关隘。或许很多时间很多地点,你早已厌倦了这种羁绊和一味地付出。但当有一天你永远地失去了绳索的羁绊,你才会明白,你曾经多么幸福地被牵扯着。
终要成为孤儿的孩子,趁你还拥有,好好呵护你的家园。你不可能用母亲待你的心去善待母亲,但你要学会珍惜,学会热爱母亲的家园……
有一种微小不能忽略。
这是我,一个成年的孩子,做的一份公益广告。
尽管我知道在这个广告充斥的时代,许多广告已经失去了它的宣传效应,但有些广告所承载的东西,真的需要我们长久地传销……
父亲需要的鼓励
七十多岁的父亲,每日除了像上下班一样按时到老干局娱乐中心参与打麻将以外,将自己搞得很是繁忙,还写一写毛笔字画一些画儿。
我和大哥与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小城,我们都很忙,一两周才去看望一趟父母。也不只是因为忙,忙的时候我们没有一次忘记过自己儿子的吃喝拉撒。人就是这样,做父母的都很尽职,做子女的都不怎么有良心。
父亲练写的成堆成堆的字和零零星星的画儿难得有人欣赏和评说。
父亲说,你们看了我的字和画儿都不说啥,不说啥就说明写得画得不好。
真的,受父亲一再“引导”,我们常常是心不在焉地看看父亲的毛笔字和画儿,又心不在焉地扯到别的事情上去。
父亲很不安心。
父亲的不安心只有母亲察觉了。
母亲就对我说,旦旦,再仔细看看你爸的字和画儿,给说两句。
在母亲的“暗示”下,我又一次看了父亲的字也看了他的画儿,并毫不隐瞒地做了评说。
我说,老爸,你的毛笔字可以,就是繁体字我不认得几个。
父亲嘿嘿地笑,说,你娃当然不认得,我们都是老念书人。
“老念书人”那几个字压得特重,听出来是那种挺自豪的味儿。
我说,老爸,你的画儿实在不敢恭维,仙鹤的嘴画得太短了吧?
父亲有些不悦,辩解,你姐领我到公园看的仙鹤嘴就这样儿。
我又说,这是战马吗?有点不太像吧。
父亲更加不悦,嘟哝,我又没有照着啥画。
一旁的母亲把眼睛朝着我挤个不停,我有些醒悟,忙换了一种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