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自己目光中与那匹流落在城市街头的骆驼一样缺乏生气和无比呆滞的神情,这些年来只有在好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才会有的情绪,立刻吞噬了我。
这流落在城市街头的骆驼,起初它的目光肯定不会是这样的。远离了那黄沙飞扬的大漠,远离了那很少被践踏过的空气和阳光,只有在城市里待的日子久了,它的目光才有可能这么黯淡。
镜头里的骆驼只是在做一种背景,静态的背景。在城市偌大的背景里,这无神的骆驼,充其量只是城市这个大盆景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儿。那坚硬得没有一点余地的城市街面,让它祖祖辈辈在与沙土的交融摩擦中茧化了的脚掌很不适应。在流沙飞石中远行,或许会使它们跋涉的生命更富有活力。那被称作沙漠之舟的骆驼,此时此刻如果不是蜷缩在这城市里,而是在万里黄沙中昂首前行,那该是怎样一幅灵动的景观呵!那无比燥热的沙漠,那总是走不到尽头的沙漠,却让这些运动着的生灵活得那么自然,那么真实,那么滋润。负重,饥渴,目光里却是无限的生机和热望,因为这远行的途中总有一刻会有生命的绿洲出现。
可在这城市里,一匹沙漠里的骆驼会成为城市一角静态的背景;一株大自然中的苗木会被修剪得齐头齐脑;一方土地会被固化得了无痕迹;一头黑发会被涂抹得五颜六色……这城市实在已不能保留多少真实的东西,其实这城市更难容忍那些真实的东西,连树木都是虚假的死亡。因为城市本身的状态就像女人的胸罩,过于丰满的让它牵强地收敛一些,显得可怜的让它夸张得突出一些。
我怜悯这被带到了城市、疲惫而又孤独的骆驼。
我已不是当年素面朝天走进城市的那个乡下孩子。多年之后,这城市对我依然陌生。当我对城市不再抱有过多幻想的时候,我竟开始惧怕这城市的不可捉摸,感觉老会失真,不管在哪个角落,总像在一个四面亮得发冷的玻璃屋中,被全世界审视。在潮水一样的人流中,老像是一个人在走,总会没有了方向感。
城市会混沌了你的感觉。它会在很乐意地赞赏着一种时尚的同时,冷不丁又深恶痛绝地去唾弃另一些规矩之外的东西。
像是那男人女人的头发,有一阵子是要被涂得乌黑油亮才算漂亮的,有一阵子却要把本来黑的涂黄、抹红,甚至染得花里胡哨。
像是那人流中,有很多似曾相识的面孔,究竟哪一张让你感觉更亲切一些,哪一张一晃眼你就辨不清了?
城市里究竟什么是永恒的东西,谁都搞不清。这城市也就没有了信仰。
没有信仰的城市感觉会很危险,所以城市充满了戒备。城市做了太多太多的防护栏,造了太多太多的屏障、猫眼防盗门,可城市中还是有好多好多的人受到了这样那样的伤害。容易受伤的城市显得很冷漠。
我已不是当年素面朝天走进城市的那个乡下孩与。更多的时候,我在回避心灵深处那些最真实和最神往的东西。与那些最真实和最神往的东西擦肩而过的时候,心灵自责却不去忏悔。说过了心猿意马的话,做过了不情愿做的事,蹙眉或者欢笑过后,面部的肌肉会酸楚。说过或者做过之后,心会疲惫。可没有人会在意别人。所有的人都在受着他们自己的累。这个城市里孤独的、疲惫的不只是哪一个人。
在这个孤独的城市,我骑着这样一匹孤独的骆驼挥洒着自己的一厢情愿。从此以后我不敢再正视那些流落在城市街头,被人当作景观拍照的骆驼。
我的心底在为这孤独的跪倒在城市街头的骆驼流泪。那一个跪下来的动作,会让一个生来擅长于远行的动物,经历一种什么样的屈辱与磨砺才可能完成这样一种本质上的蜕变啊?
在心灵深处,在呆滞的神情之外,那跪倒在城市街头的骆驼,如果依然在渴慕,渴慕那一片尽管燥热无比,却广袤无垠的黄沙,还有属于它自己的绿洲,这匹骆驼就值得这个虚假的城市尊敬。
我不忍心再去看一眼这被囚禁和凌辱的生灵,这是对真正的骆驼的不敬。当我还有一点良知的时候,我会尊重一匹流落在城市街头还在怀念着沙漠和绿洲的骆驼。城市不是沙漠,但流落在城市里的这样一匹还有着念想的骆驼,依然是真正的骆驼。
我为这城市里孤独的骆驼祈祷。即使它回不到那自然真实的天空之下,但能够做些关于沙漠、关于绿洲的纯真的梦,会多么好。
我厌倦了这扣留了骆驼的城市。它扣留的不仅仅是一匹骆驼。
想起一句老歌:“盼望踏上思念路,飞纵千里山,天边归雁披残霞,乡关在何方?”
那被留在城市的骆驼,还有可能回到乡关吗?
街上流行臭袜子有这么一天,街上会奇臭无比,好多好多人像懒散的饥饿了多日的乞丐,尽情地裸露着这奇臭,贪婪地吮吸着这包裹了双足多日、被汗液浸渍过的袜子的臭味。当街上流行臭袜子的时候,这袜子的臭味就像法国香水一样吃香。于是袜子不臭或不很臭的人,就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的袜子臭起来,再臭一些,更臭一些,臭到极点。袜子本来就很臭的人,臭得更加狂妄,臭得更加不可一世。
街上流行臭袜子。臭就是时尚,臭就是美,臭就是最高追求。
臭袜子开始流行的时候,出现第一个裸露臭袜子的人,满大街就会“咦”的一声;出现第二个裸露臭袜子的人,满大街就会“哇噻”的一声;出现第三个裸露臭袜子的人,这大街已经“酷毙”了,出现更多臭袜子人群的时候,城市就只剩下了“爽”的份儿。当满城皆臭时,这城市肯定会亢奋得抽风!
臭袜子风靡一时的时候,也就是城市抽风的时候。这以前和这以后,城市老在抽风也可能一再地抽风。城市抽风就像流行感冒一样普遍和正常,也像流行感冒一样频繁。城市里一个人患了流行病,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相互传染,所以整个人群几乎都会成为病态的,几乎是同一种情状的病态。
人群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的地方,就是什么东西正流行着的地方。
就像舞厅里灯红酒绿的时候,人们呼啦啦全都金蛇般地狂舞了起来,很热烈的那种。练歌房宾客如云的时候,舞厅的门悄无声息地关闭了,治安联防也从舞厅转移到了什么练歌房。任何一个事物的兴衰除了一些外在的原因,更多的是由于城市流行的需要,人群的需要。舞厅练歌房等等有一天都会一样的萧瑟,因为人群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
就像这里那里很白净的墙上自从歪歪扭扭写了好多个“办证”的手机号码后,耐着性子读书的人一天一天的减少了。“办证”的墙面广告刺激产生了一些“高学历”人群。“办证”不再盛行的时候,人群的目光很快又会聚焦到另一个地方。
就像电脑,起初很多人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提速的打字机或者计算器,但自从有了网络,络腮胡子的大汉也会起个“甘十九妹”的芳名,引一群同类天上地下的虚掷感情或逢场作戏。这虚拟了的东西,甚至还可以被当作一个实弹演习的基地,叫心里有点疙瘩的人去涂抹另一些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人和事,让那些被击中的人不经意间在暗中受伤。网络的世界,掩盖了虚无,掩盖了犯罪。好多好多的人迷恋于欺骗,迷恋于伤害和被伤害。当有一天人们对这种自欺欺人的游戏感到无聊时,无所依托的灵魂又要去觅寻下一个可以聊以自慰的精神家园。
这样一场覆盖着一场的城市流行,蜂拥而来,无声而去,席卷着城市的人们,忽红忽绿,忽猛忽缓,就像是风浪冲刷。冲刷的次数多了,即使是石头,也会没了棱角,没了原色。城市的人群在城市的流行中适应着也在失去着。像街上有一段时间女士们美容,文眉绣眉,有的纹了嘴唇,就留下了一辈子的印记,除非剥掉嘴皮。这样一个女人,就是成了满脸褶皱八十岁的老太太,干裂的嘴唇依然虚假的发红,真是有些可怕。流行着城市的流行,城市的人群就会忘记了天空更多是蓝的,青草更多是绿的。
所以街上流行臭袜子的时候,空气几乎全是臭的,而且是没有个性的臭。
但还不至于绝望。总还有几个城市的人们,知道太阳是热的,冰是冷的,空气是流动的,生命是有颜色的。
要是城市多一些这样的人们,即使街上还在流行着臭袜子,城市的人群也就不至于被自己臭得背过气去。
城市流行着像臭袜子这样的东西时,人们忽略了对自身生存空间的保护,忽略了对自己生命原色的呵护,所以这个人造的家园总缺少一些真实的、有生命的、永恒的和美好的东西。
当这患有流行病的城市有一天让所有的生命交困,城市的人们终归会想起做一件早就非常想做的事:逃离这个他们自己构筑的,但却深深伤害了他们的病态的城市!
拐杖
你虫一样趴在地上,细皮嫩肉的脚丫无法让你追赶卖弄美丽裙摆的花蝴蝶。是父亲蹲下身子将你背起,肌在他宽阔的双肩,你把父亲当成了一根拐杖,让他带着你满世界穿行。拐杖,是幼小的你抱在怀里的温度计,能测出寒暑昼夜,测出父亲身体上的温度。不会走路的孩子,拐杖永远为你而立,即使在你扶着墙学步时,身边总有拐杖在你将要倒地时扶你一把。
抱着拐杖在温暖的阳光里待腻了,你从拐杖的后面再也窥不透那个陌生世界的内核。小树迸出绿色的芽,刚刚睡醒的小麻雀也跟着妈妈来觅食了。哦,你还要抱着拐杖这样走下去吗?拐杖还要为你伸进酷暑的炎热、插进冬天的冰雪吗?
你迈开了步子,摇晃着,张开双手,向前倾斜着。终于挣脱了,抖着翅翼,拐杖矗立在你的身后,用怀疑和欣喜的目光看你迈出了第一步。
拄惯了拐杖的身子摇摇摆摆,你用稚嫩的脚丫丈量曾被拐杖填满了的坑。爬过了大山趟过了大河,踩过荆棘和坑洼的脚有一刻灼痛得让你想起了身后的拐杖。拐杖让你有了喘息的机会,让你想起小时候跌伤动弹不得时父亲温暖的臂弯揽你回家。
但拐杖已撑不起你的负担,你终归要依靠自己的脚板而不是依赖于拐杖。而且,有一天你自己也成为一根和父亲一样的拐杖,为你自己创造的又一个生命挺立。还是跟父亲一样的温度计,在每一个盛夏和严冬。你只注重于一心做好拐杖,身后那根拐杖只在你不堪负重时在心灵深处作为一种象征出现。习惯于撑扶的拐杖早已被你投掷出去了,像父亲遗忘了祖父的臂弯,你遗忘了父亲的双肩,以人父或人母的角色负载着又一个需要拐杖的生命。
身后的拐杖颓然倾倒了,在人生的黄昏。曾经做拐杖的父亲需要你为他支撑一次,但你没有。幼小时,父亲是你的拐杖;长大后,你学会了独行并做了拐杖,但不为在风中摇曳的父亲而支撑。
对儿子们来说,他们永远不知道、也不懂得回报;对父辈们来说,他们却永远心甘情愿做拐杖。不平衡的交替代代演绎。那最终受难的父亲是谁?
回首后的生命又义不容辞地矗立成一根根拐杖……
影子
我只有行色匆匆,为了让自己的影子更快映人路边那个等待了许久的另一个影子的视野。
但我还是没能保护好自己。被摩托车撞得魂飞魄散的一刻,我用脆弱的泪和呻吟包容了自己的恐惧、委屈和生理的痛苦。父亲,你的痛却是无声的。
我曾在远离你身边的异乡求学。不经意的一天,你的影子总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一身褡裢,一脚泥巴,一百个不放心……你的叮嘱让我想起了村里那个最爱唠叨的老太。日子久了,渴望又怕见到你的影子,总担心别人眼中的自己像个襁褓中的婴儿。
最怕有一天我会跳出你的眼帘,你会因为这个原因而羁绊我的野心。我在家乡旮旯里的小学奔波,你已觉得很满足,比呷了一口浓茶抿了一盅陈年老酒还惬意。繁华对我却充满诱惑,我向往外面的世界,拒绝你的满足。
通往学校的那段路要经过一段高速公路。骑自行车本来就身不由己的我又需要七百度的玻璃瓶底帮忙,但我宁肯摘掉眼镜黑灯瞎火地闯也不愿眼眶深陷影响形象。父亲,这是你十二分满意中的十分不满。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自此你总在我身后尾随,在我眼中守候。记得有次因公事迟回了家,我和同事在公路对面的餐馆里吃饭。当我心无牵挂咽着热饭时,你却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去了趟离家五里外的学校,等候你的只有一把冰冷的铁锁。
我冲着你大发雷霆,你的呵护像副无形的枷锁束缚得我迈不出自己的步子。父亲,你像做错了事又不肯承认的孩子,向我无声地抗议。一段时间里,朦胧的视野中不见了你的影子,但内心深处,我分明看见了你那双时刻没有离开过我的躲在隐蔽处的眼睛。
那场飞来的车祸之所以没有酿成多大的悲剧,除了上天不忍摧残一个年轻的生命,父亲,冥冥中我总觉得是你的一份无法掂量的爱感化了残酷。
我鲜活生命的一半属于自己,另一半属于给了我生命的人。就像父亲的两鬓银发’小半缘于他自己,大半却因了我。父亲,我再也无法拒绝你的影子,我永远只能是你襁褓中长不大的婴儿。
我的眼中永远挥不出你的影子,就像我永远走不出你的眼睛。
父亲不老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每每想起这句平静而揪心的话,我会常常安慰自己:父亲老了,父亲不老!
父亲的战斗故事
全国解放那一年,父亲十五岁,当志愿兵,剿甘南藏族自治州一带的余匪,同时参与了西藏的平息叛乱。听说父亲当时因为爷爷极力阻挠和年龄太小,没有当上兵,是部队开走后父亲从家里逃出,步行六十里到县城,直冲到连长跟前哭鼻子抹泪死赖着不走,连长没法,最后破例留父亲在他的身边当了通讯员。
我们兄妹几个从小就是在父亲的“战斗洗礼”和“苦难教育”中长大的。我们谁都不记得第一次听父亲讲那些悲壮或者艰险的战斗故事时的振奋情景,因为我们早就听惯了。二哥还听不懂时已跟着大姐听了,我还听不懂时已跟着二哥三哥听了……所以到后来,除了我们兄妹几个越来越对父亲的战斗故事不感兴趣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了。有时父亲正讲到兴头上,灶火旁烧柴的母亲冷不丁会一声呵住:天大大,别再烦了,你的那些陈年烂糜子!
时间长了,我们对这些已经很熟烂的故事真的一点点也不再感兴趣,宁可大年三十浑身发麻围坐在斗字不识的叔父身旁兴奋而紧张地听他口若悬河地讲门前深水渠里那个披头散发白衣女鬼的故事,也要逃避父亲已讲成“经典”的战斗故事。
父亲这时总是很沮丧,末了总说,跟这些没见过世面没受过苦的,真是没啥好说的!
末了,父亲总还忘不了再强调一点,要不是我十五岁当了志愿兵,你当过保长的爷爷后来非给整死不可!
我们已不记得父亲从啥时起再不主动讲他的战斗故事了,但那些烂熟于心的故事真的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生了根:
父亲双腿的枪伤,父亲的命是在枪林弹雨中,是在炕筒里炉灶里掏出的灰土后面藏下来的。
父亲是喝过马蹄窝中的水的人,父亲的所有不平滑的脚指甲是冻掉了后来又新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