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晚,9:00。
陈沐霖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化妆台镜子中的自己,不敢走动一步。她垂下的双手十指交叉,大拇指不断交替着,指尖反复摩擦。她已经换好了一身黑色的运动装,鸭舌帽的帽檐遮住了她一半的双眼,脚上黑色的运动鞋是新买的。
房间的角落里安放着两个行李箱,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从妈妈的房间偷来的。行李箱早就被自己的行囊填满。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发现自己忘记把耳环摘下。但她现在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妈,我去散个步。”房外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关门身,今天姐姐去散步的时间比平时足足晚了1个钟头。
沐霖早就已经知道。
她看了看手上的电子表,9:05分。她拿起手机发了一条微信给父亲陈志平:“可以了。”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听到有人敲击窗子玻璃的声音。陈沐霖被吓了一跳,责备地望向屋外爬在落水管上的男人。
她走过去,轻轻的打开窗门:“你就是爸爸的学生?”
“能爬落水管的除了小偷就是我了。”男人身手敏捷地一下翻入屋内,“东西都理好了吗?”
“嗯。”沐霖将两个大箱子拖到窗口。
男人径直走到沐霖的床前,快速地将床单扯下,从中间撕开,将撕开的床单两端牢牢地打了一个死结。
“好了。”男人看着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的沐霖:“你敢爬落水管下去吗?”
“不敢。”
“抓着床单,脚记得要交错绞住它。我把你放下去吧。”男人走到沐霖面前,在她的双手上套了一个圈。
“我还是有点害怕。”沐霖看着双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我经常听你爸提起你,原来你还有怕的东西啊。”
“切。跪下。”沐霖指挥男人跪下,一脚踩在他的大腿上,男人起身一提,让沐霖背身蹲在了窗台边。
沐霖深吸了一口气,紧盯着房内的地板,抓着床单的双手止不住的在颤抖。
男人一把将沐霖推了出去。
“啊。”沐霖尖叫了一声,紧闭双眼,紧握床单的手的食指指甲因为一时用力嵌入床单而断裂。
“你轻一点会死啊。”紧抓床单另一端的男人探出脑袋,小声训斥了沐霖,他警惕地看了下四周,开始将她慢慢往下放。
沐霖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沐霖安全地踩在了了地面的草坪上,下午的暴雨还让泥土有些泥泞湿润。
接着两个箱子也被这样安全地送了下来。沐霖在地面上接着行李箱,解开系在把手上的床单。
这时,一楼房间白色的亮光透过窗帘照射出来。屋内传来微弱但清晰的脚步声,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逐渐向窗户走来。
男人探出头,看着楼下被吓傻的沐霖,一边迅速收回床单,一边拼命指向小区大门,示意她赶紧离开。
仿佛瞬间抓住了出窍的灵魂,沐霖抓起两个大大的行李,飞也似地向外跑去,柔软的泥土消去了慌乱的脚步声。
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如同告密者。
男人倚靠在窗前,不慌不忙,心情突然明朗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悠闲地抽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祥和的夜晚,这个日复一日再寻常不过的黑夜,他享受着此刻的平和,肆意地让凉风吹散那点点星灰,带着火星的烟灰飞落在他的脸颊与肩头,轻轻的灼烧之痛如薄荷般让他的大脑异常的清醒。这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如同西绪福斯终于要将千斤巨石推上山顶。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再贪恋这份感觉,叼着烟头,向沐霖的化妆台望去,继而转身走向了她凌乱不堪的床。在抽出她的床单之后,零零落落的物品都堆在了裸露的白色床垫的床头。
床上没有,不可能,这间屋子里一定会有。
男人跪下来,趴在地上,向床底的空隙望去。两瓶ZIPPO打火机油罐一前一后站在布满灰尘的床下。就像两个刚刚躲过严密搜寻藏身在幽暗森林的间谍兄弟,最终还是被人发现,它们挺起胸膛,打算一同面对即将到来的地狱审判。
男人伸手拿出这两瓶机油罐,如获至宝。一瓶被塞入他宽大的裤子口袋里。一瓶被旋开盖子,将里头的机油倒在床上,男人慢慢向后退到窗前,最后将里头不多的机油一点点洒在他的脚前。
烟即将被燃尽。
男人取下嘴里的香烟,将它一下弹入他面前的机油里。一把火扇渐渐展开,他的双眸倒映着熊熊烈火,他笑了。他兴奋地看着火扇中即将一跃而出的凤凰之鸟,即将倾吞的一切。
这个夜晚终于要被改写。
理性把他拉了回来,他快速地爬上落水管,在愚钝的世人还没发现一切之前,先行逃离,他不忘擦掉落水管上的足迹,披着黑夜悄无声息地穿过小区一侧被小偷们之前剪开的铁围栏。
他快步穿过小区外矮房之间的曲折的小道,突然,他的手机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放慢步子,看了一眼手机,微信提示一条未读信息:“我快到了,你要到了吗?”
男人冷笑了一下,把手机调成静音,重新放回了口袋,慢跑前进,最终穿过低矮的楼房,在小道的尽头停着一辆未开远光灯熄火的车子。
“怎么这么慢?”坐在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抱怨道。此时的他已换下了早晨的西装革履,穿上了宽松的体恤与黑色的运动长裤,头发依旧精致地被梳成三七开,手腕上常年带着一块积家手表,金色的机械指针分毫不差地跳动着,固执的棕色皮质表带磨出了沧桑的色泽。他长着一张薄薄的嘴唇,面无表情的时候,嘴角也是自然向下弯曲。他就是陈沐霖的父亲陈志平。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上车坐在了后排。
陈志平启动了车子,开启的远光灯,在这通透的夜晚照亮更深的黑暗。
“你确定不和你妈说了?陈志平缓缓开动车子,向坐在副驾驶座的陈沐霖问道。虽然他早已知道他宠爱的女儿会怎么说了。
“我说了,我妈还不24小时看着我?她也不出家门。先斩后奏吧,能怎么办?”陈沐霖摇下窗子,一手搁在窗框上,闭上眼睛,享受着凉风的轻抚。就像一只久未出笼的鸟儿终于再次让清风尽情穿梭在它的羽翼间。
“就带两个箱子够了?”父亲宠溺地问道。
“该带的都带了,其他都不要了。”沐霖想到相比越来越近的高级公寓,还有身边这个只需稍稍支唤一声,都不用动手的取款机,最重要的是未来无穷无尽的自由,不用再接受斥骂,没有那些市侩之人的白眼,现在舍弃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陈志平不再说什么,自从陈绡出嫁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速溶咖啡陪伴他每个通宵加班的夜晚,整日穿着笔挺的西装被人群簇拥却依旧觉得孤独。现在又有了女儿在身边,让他觉得未来的日子会如现在身上穿的这套便服一样舒服自在。他是个在感情上不善言辞的男人,但他为权,为钱,为名能言善辩。法庭上的咄咄逼人,让他习惯了带着蛇蝎心肠的面具。家庭的不如意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他希望女儿回来后,能在每个下班的夜晚起身离开办公大楼,和同事们再见的时候,能脱口一句:“早点回去,女儿还吵着陪呢。”至少,能在外人眼里他的生活是完整的。
他喜欢生活在别人的敬仰之中。
车辆转了个弯,车前灯照亮了湖边的芦苇。青翠光洁的芦苇杆反射着大灯刺眼的亮光,力所能及地发出无声的警告。
男人坐在后排,悄悄地带上了黑色的手套。
呼啸的消防警报声是远处传来的号角。
他偷偷掏出放在后排黑色背包前袋的电击枪,他听到了自己心跳强有力的节奏。
“待会送完阿杰,我们就回家,到家就快点洗澡吧。”陈志平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儿。
“嗯,当然了,终于又可以用大浴缸了。”沐霖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让自己深深陷在真皮座椅里......
男人快速将电击枪对准沐霖的脖子,沐霖来不及呻吟,抽搐了两下便昏死了过去。
陈志平听到了明显的“刺啦”声音:“怎么回事?”
还没来得及转头,便被电流击晕。男人迅速伸手将档位放到空挡,车停了下来。
阿杰将车前灯关掉,熄火......他透过天窗看了眼漆黑的天空,无际的星辰明亮,正中的那一颗不停闪动,如同泪眼......
他下车,来到了驾驶座位,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将陈志平拖下了车,阿杰提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了芦苇湖的堤岸边。
他盘膝坐下,拿出手机,打开音乐,微弱的八音盒音调传来,声音清脆悦耳。他跟着曲调哼唱,从怀里掏出一把红柄的瑞士军刀......
他提起他的手臂,将刀尖深深扎入他的手腕,血液从有力跳动的动脉里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将刀尖一挑,血滴飞溅喷洒。他抹了一下沾满了血滴的脸,有些灼热发烫。
陈志平的四肢现在变得比棉花糖还软,但仅仅让你变成废人怎么够呢?
*******
时间差不多了,阿杰抓起陈志平的一只脚腕重新拖到堤岸旁,用脚将他踹回正面。陈志平张着嘴,眼泪止不住地从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眶夺出,吼叫与求饶被血液堵在喉咙里,他只能盯着阿杰拼命摇头。
阿杰从他空洞的双目中看到了绝望......仿佛第一次看见他的人性。
“听过这首歌吗?”
阿杰将空瓶一扔,拿出裤子口袋里的另一瓶机油罐,旋开盖子,将机油倒出,洒满陈志平的全身。
陈志平不断抽搐着,鲜血和刺鼻的机油味在渐渐掐紧他的气管......
“觉得窒息吗?”阿杰开始翻动陈志平的衣袋,将搜到的钱包里头的银行卡、现金重重地甩在他的身上,“走之前,我要替羽希把该还你的还你。”
钱包的中央插着一张照片,被反过来放置,白色的背面露向外面。
阿杰讥笑了一下,将它取出:“家人?”
他起身走到另一边,点燃香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他看着他手中的那张全家福照片,将打火机甩到奄奄一息的陈志平身上,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火球燃烧起来,火光冲天,却点不亮黑色的苍穹,黑暗和火光激烈对抗,消耗的能量不断化成白色的浓烟。浓烟越飘越高,火势越来越大,燃烧脂肪发出的爆裂声为这场战役呐喊助威。火舌如魔爪般疯狂扎向天空,试图灼烧黑夜,使其退却。然而黑暗一点都没有少。
阿杰将照片撕碎扔向湖中。碎片在芦苇的阻碍下并没有飘开。阿杰随即一脚将这个巨大的火球踢入湖中作为对它们挑衅的回应。岸边的湖水溅起的水花漫过了堤岸,巨大的浪花拍打在芦苇丛上,如同给了它们一记响亮地耳光,芦苇不争气地向后跌倒。火焰在被创造者谋杀前发出最后的诅咒,嘶嘶的响声被水面淹没。
一切都归为平静,留下四散弥漫的血腥味......
阿杰脱下鞋,来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脱下还在沉睡中的沐霖的鞋子,并摘下一枚她的耳环。他走到那摊血迹边,沾了点血,小心抹去他自己的脚印,将耳环扔在地上。随后光着脚回到车内。沐霖的鞋子被随手扔在后座上,自己的则藏进包里。
他坐在驾驶座上,深吸了一口气,手不停地在微微颤抖。阿杰从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他一直将照片藏在身上带在身边,仿佛这样就能把照片中的女人一直抱在怀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璀璨星辰里那颗最明亮的不见了。
她是走了吗?
阿杰将照片收起,用双手抹了下脸,黑色的手套上混着看不见的泪水和血迹,他启动车子,缓缓向前方驶去,他要让一切都消失......
仿佛这样,心口那溃烂的伤口也能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