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暗的乌云聚集,雷声被厚重的云层盖着,打得沉闷。蜻蜓慌乱地在低空飞行。大风把城市里的色彩吹走,放眼望去,整个世界像是张黑白照片。一道闪电从云层上空劈下,将黑白照撕开。
周振国驾着车沿湖行驶在公路上,这片芦苇湖,他早上刚来过。
江宏凯坐在副驾驶座上玩着手游......
周振国以前也带过新人,一般第一天上班就碰上案子会表现的很兴奋。去案发现场的路上,像是爸爸带着儿子第一次进动物园一样。这小子倒是冷静的很。
“你怎么不骑你的哈雷了?”
“送去修了。”江宏凯的手指快速敲击着手机屏幕,心思根本不在他的摩托车上,语气里没有生气的语调。
周振国窃喜,幸好,这小子没提让我赔。
“一共800。支付宝还是现金?”
妈的。
他俩刚吃完午饭,便接到通知,说沿芦苇湖向南大约2公里的地方,一野泳的人发现一辆沉在水底的车辆。经潜水人员的先行勘察发现,是一辆黑色奔驰,通过牌照的辨认,确定了是周振国与江宏凯要找的被害人车辆。
“完了,这车子全都进水了,不知道还能找到啥。”周振国忧心忡忡。
“怕啥,宾来将挡,水来土淹。”
“完了。”
“又怎么啦!”
“下雨了。”车窗外,暴雨如注,像卯足了劲的爆发。
发现被害人车辆的地点旁,高架横跨湖面上方。周振国将车停在高架桥下,从后备箱找到一把黑色的折伞。
“两个人够吗?”江宏凯走了过去。
周振国将伞撑开:“够,勉勉强强应该够。”
江宏凯停在原地,看着那伞上的爱心波点和白色蕾丝花边,立马戴起夹克衫上的帽子,转身快步走进了雨里。
“诶,小子,又想扮酷?”周振国惦着脚尖一下下跳过水塘,伞边柔软的蕾丝沾着雨水上下轻盈弹动。
一辆吊车正将沉于水底的奔驰缓缓吊上岸,车辆的后备箱与后轮已经离开水面。突如其来的大雨将现场的行动节奏打乱,吊车司机不得不放慢速度。
“小子,不打伞吗?”周振国来到江宏凯的身边,抬高手臂,让雨伞能遮住江宏凯的头部。
江宏凯向下瞥了眼,看见周振国稀疏的头顶,抿住嘴唇,但笑声还是从胸腔里钻出来。
“你笑什么,这伞是个女警察在一个下雨天硬塞给我的。”
江宏凯又忍不住瞥了眼周振国的地中海发型:“那女警察是怕你头顶积水吧。”
“笑什么笑,还没完没了了,臭小子,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也这个发型,我看你笑不笑的出来。”周振国摸摸头顶,捋了捋中间几根紧贴着头皮歪倒向一边的发丝。
大约一刻钟后,车辆被拖离水面,平稳地停在了岸边,侦查人员快速围拢上去,拍照的拍照,取证的取证。车门一打开,河水飘着几根水草哗啦啦地往外倾泻。
江宏凯将头伸进车厢。在河水的浸泡下,车内的一切表面都已覆上了一层泥沙。但宽大的车厢里,裸露的金属并未丢失它原有的沉稳大气质感。江宏凯戴着手套抹开座椅上蒙着的污泥,米黄色的真皮依旧泛着崭新的色泽。车主应该常常给车做保养。一瓶别致外形的香水瓶倾翻在车辆的一侧,后视镜上挂着一个镀金貔貅,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能彰显车主个性的东西了。
车辆后座的位置下,发现了一双带血的运动鞋。鉴定人员将它装进了证物袋内。
周振国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将储物箱打开。虽然箱子内进了水,所有东西都有堆积到一侧的倾向。但不难发现,里面的物品都是整理好的,并不是随手一扔,甚至这摆放的位置还有合理的几何排布:车用CD整齐得堆叠在一起用橡皮筋固定捆住,抽式纸巾最外层的一张纸也好好的塞进开口内,底下压着的几包湿纸巾用橡皮筋捆好规规矩矩地躺在那儿。有专门擦后视镜的手帕,被卷起来塞在物品间的缝隙里,最左侧横躺着一瓶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
“哇,这家伙连储物箱都理!”周振国开始翻动物品,查找有没有奇怪的东西。
“你以为谁都像你,随手一扔。八辈子都不理,都可以养出一个蜘蛛精了。”江宏凯拍拍手,想起警车的储物箱里,纸巾上挂着的干掉的泡面以及结起的蜘蛛网。
周振国半个身子都钻进了车厢,他一手翻动着,将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一手还高举在车外撑着伞:“哎呦,江宏凯,快过来,我腰不行了,帮我拿下伞。”
“行了行了。”江宏凯绕到了车的另一边,用手指勾住周振国系在裤子上的腰带,往后备箱的方向拉,“做人不要污,不要一想到人家是中年成功男性,外加一辆高档车,就在人家储物箱内狂翻塑胶产品。”
“你怎么知道?”
“你们这些人在看岛国电影的时候都是一个表情。”
“那万一真有呢?”
“不会的,一个如此有自制力,不轻易流露自己喜好和情感的人,怎么会把这种东西放车里。”
江宏凯将周振国拖到了车后方,他打开后备箱,两只黑色的行李箱躺在里面。
周振国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呀,我怎么忘了......陈沐霖呢。”
“让她妈妈清点一下,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家里和箱子里都没有了的。特别是外套和鞋子。”江宏凯和身边的鉴定人员说道。
“这湖边和高架桥下都没有监控,凶手可真会选地方。”周振国用脸和脖子夹着雨伞,用嘴咬下手套。
“而且晚上黑灯瞎火的,除非是抓皮卡丘的没人会来。”江宏凯也脱下手套,将它们团成一团,“行了,别撑了雨都停了。”
“你说,陈沐霖这孩子去哪儿了?她昨晚不是上了她爸的车了吗?”
“我怎么知道。”
“哈哈,你不是一向很行的吗?有着男人的逻辑和女人的第六感。”
“你过奖了。”江宏凯走到警车旁,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呦,你小子学会谦虚了呀。对了,晚上的案件分析会,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反正是你接的案子,你自己操心。我先睡会儿。”说完,江宏凯将座椅向后放下,手架在胸前,闭起了眼睛,“好多证物报告还没出呢,急什么。”
“我好不容易接个大案,你竟然在这儿睡觉。”
“还不是和你学的。”
警车掉了个头,从高架桥下钻出,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周振国瞟了一眼湖对面停工的吊车,吊车下的那片建筑工地正是发现快快的地方,依旧荒废着。
它竟然离这里这么近,过桥就到,那座桥下正是发现杀害快快所用凶器的地方。昨晚,陈志平开车到案发现场也必定经过了这座桥。
冥冥之中,似乎存在着种种巧合,周振国不禁打了个寒颤……
周振国将警车开回公安局,打算抓紧时间整理一下报告,和江宏凯商量下接下来的调查方向。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干劲十足的感觉了。
“你知道我刚才查到了什么吗?”江宏凯突然开口道。
“诶,你小子刚才还不是在睡觉吗?”周振国回头看了一眼江宏凯,只见他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翻着手机。
“我大学有个同学,我们都叫他活档案,现在人在法院工作,我让他就快快的案子翻点有用的资料。你猜我找到了啥。”
“别买关子,臭小子,快说。”周振国双手攥紧了方向盘。
“那个货车司机孙成所属的快运货车公司隶属于京都地产商,几年前奥林地产因一个品牌项目名称与京都对付公堂,从此两家公司一直都是死对头。你猜怎么着,发现快快尸体的那片工地正是奥林地产新开发的项目,自从你女儿的那起案件被曝光,这个项目就被搁置至今。而且京都地产正是陈志平律所的客户。所以说……”
周振国也不是笨到没天界,立刻明白了江宏凯的意思。快快的死,未必是一个人渣因一时的贪欲或****造成的意外,这本质很可能是一场经济阴谋……
可是自己宝贝的女儿怎么可能与两家房地产商有勾结呢?当年她才16岁,还是个小女生啊。
周振国踩着油门的脚不停颤动,手心冒着汗,热辣的阳光灼烧着双眼。心跳像马达一样疯狂跳动,脑子嗡嗡作响。车子在平直的马路上扭成了S型。幸好这个点,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
不过好在有了查案方向,或许陈志平的死真的与快快有关。
“等下,停车。”江宏凯突然从平躺的位置上直起身。
周振国一个急刹:“干嘛小子,吓死我了。”
江宏凯四处张望后,下了车,朝路边的一个摊头走去,一个满脸皱纹如沟壑的老人站在小车旁,见江宏凯向她走近,从油腻腻的袖套里伸出双手。
片刻之后,江宏凯领着两个油墩子回来了。扔了一个在周振国身上:“吃完再开吧。”
“不是啊,你不是洁癖吗?为啥会用地沟油做出来的东西。”
“谁说我有洁癖了。我只是......正好饿了。”
周振国嚼着外脆里嫩的油墩子,满嘴的萝卜丝散发的咸香在齿缝间兜兜转转。小子嘴硬,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怀念起你读书时校门口支着的那个小摊。
周振国想起女儿快快还很小的时候,这香味会把她的馋虫勾出来,然后坐在自己的肩头,咱们一人一个油墩子,一边吃一边散步回家......
一转眼,便到了晚上6:00。约定的案件分析会议的时间。法医,网警,以及其他警员都已到齐。周振国手里捏着一个汉堡,正犹豫要不要吃。
队长还没有到,会议室里人声鼎沸。
“我根据陈志平的同事描述以及调取的监控录像来看,这一天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早上8:00到达公司,下午1:00去了次法院,4:00回来,加班到晚上8:30离开公司。大约8:50分,花园小区门口的监控录像拍到了陈志平的私家车。9:20分左右接到陈小姐后驶离。”周振国一边听着,一边打开汉堡的包装。
“阿凯,这是鉴定科的报告。”一位年轻的女警员将一份文件夹交到江宏凯的手里,还细心地帮他摊开。
周振国一把抢过文件:“我是老大,我得先过目。”汉堡上的碎屑和生菜落在了雪白的纸面上。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再不注意吃相可就没救喽。”江宏凯凑近他的耳朵,摇着头假装无奈地说道。
“可我有老婆孩子。”
江宏凯努了努嘴,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直,无话可说。
周振国又咽下一口汉堡,洋洋得意,姜还是老的辣,我还制不了你这个小香菇?
“对了,我猜测凶手与被害人熟识,又对被害人充满恨意。鉴于凶手撕碎被害人全家福这一行为,以及被害人律师这一身份。我理出了这几年陈志平接手的离婚案败诉的案子,特别是孩子的抚养权交给了对方的。不多,我都在这份文件里标注出来了。还有一些是他接手的处理其他家庭纠纷的案子,也可以作为参考。”
“叫你办事真是放心。”
这时,队长踱步走了进来,所有人立刻起立,周振国只能慌慌张张地把汉堡重新包好扔在椅子上。
“振国,你先把你的案子介绍一下。”沙皮狗开口,会议室里的所有警察齐刷刷地看向周振国。
“你去。”周振国用胳膊肘顶了顶身边的江宏凯。
“报告在你这儿,我都没看过。”江宏凯压着声音故作镇定。
周振国用手指将桌上的文件一点点地推到江宏凯的面前,用近乎腹语的声音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这是个看脸的时代吗,所以我觉得你去比较合适。加油。”
没办法,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跳下去。江宏凯只得抓起文件,一边走向投影仪,一边快速扫一眼文件内容。
现场发现的证物在屏幕上一一呈现。除了江宏凯已经知道的信息以外。在发现尸体的芦苇湖的堤岸上找到一枚女士耳环,而在被害人车辆内找到的带血的运动鞋经陈小姐家属的辨认,确认是属于陈沐霖的,包括那枚耳环也是属于她的。在两只行李箱中,陈沐霖的母亲发现一件白色的棒球衫以及一双VANS板鞋不见了。
在被害人私家车内发现的运动鞋,经取样鉴定发现,鞋底的泥沙中含有的植物碎屑及泥土颗粒与花园小区花坛中的泥沙颗粒及种植植物品种吻合,而这也与芦苇湖旁柏油马路上血迹中提取到的物质吻合。在现场发现的ZIPPO打火机油罐上存在陈沐霖的指纹。
“这个已经很清楚了嘛,很简单的案子。”坐在周振国对面的一位老警探突然开口,“这姑娘不仅烧了自己家还杀了自己爸。在毁尸的过程中将耳环落在了现场,自以为聪明地将地上鞋印擦掉,却留下了更多来自于自己居住小区的泥土物质。陈沐霖已经考出了驾照,完全有能力驾驶其父亲的车辆。在丢弃车辆之前,换上鞋,穿上外套将身上的血迹遮盖住,把车挂一档,让它自行缓慢驶入湖中,自己则悄然离开,混迹于人群中。”一位姓吴的老探长开口说道,周围的刑警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接下来只要让图片科的人调阅海量监控,陈沐霖的身影早晚都会......”
“动机呢?”站在投影仪边上的江宏凯将文件合上,一手查在裤袋里,神情自若地打断老探长的发言,“陈沐霖与父亲的关系听上去挺好,至少比她母亲和姐姐好,为何要杀死父亲呢?”
会议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这不用管,抓来问了就知道了。”
“我同意老吴的观点,接下来就按照老吴说的去查好了。”沙皮狗起身,一脸轻松,似乎是确性离结案不远了。
同事们随着队长的离去也纷纷离开会议室,回到各自的办公地点继续奋战。
周振国继续坐在会议桌旁,他靠着椅背,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头顶上的白炽灯静静思索。
“你怎么想,陈沐霖就是凶手了?”江宏凯回到周振国身边。
“或许是绑架。”周振国呢喃道。
“呦,振国一思考,上帝会发笑。有自己想法了嘛,不错。说说原因吧。”
“那条弯曲的血迹。就是早上在芦苇湖旁你说,被害人在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之后,在地上用躯体移动前行,我在想为什么那条血迹的轨迹显示被害人是想往车爬?”
“为什么?”
“她女儿还在车里,作为父亲,身处危险也要看一眼孩子。”
“那为什么是被绑架,而不是带到别的地方将她杀害?”
“假设凶手想将陈沐霖杀害,把他们俩一起杀了不是更方便,为什么还要带到别的地方去,这不是增加了陈沐霖逃跑和被发现的机会吗?况且从动机这个角度来说,如果陈志平是主要目标,陈沐霖只是想杀了她封口,凶手为什么不找个陈志平单独一人的时候作案?”
“那花园小区的纵火案呢?怎么理解?”
“根据我的经验,纵火一般都是男性所谓,极少有女性纵火犯。所以我也一样觉得事有蹊跷。”
“那......老大,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既然他绑架了沐霖,必定有她的用处。看看凶手下一步耍什么花招。”
江宏凯理了理桌上的文件,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又得意的微笑,什么话也没说,既不表达反对也不表示赞同,径直向门口走去。
周振国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江宏凯离去的背影。臭小子心里门清,就是想听我清口说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