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晚,风有些凉。陈一鸣凭栏站在楼顶平台上,不觉心事绵绵。在新营区的四周,是林立的宪兵,冷锋凑过来,不禁叹了口气:“你真的能咽下这口气?”
陈一鸣转过脸来看着冷锋,欲言又止。
冷锋摘下梅乐斯上校佩戴在他胸前的那枚海军十字勋章,不禁骂了一句:“搞的什么西洋景?这他妈的,就是一块废铁!”
陈一鸣望着他叹口气,还是不说话。
冷锋接着说:“美国海军十字勋章是美国海军仅次于荣誉勋章的最高等级勋章,至今美国海军军人能获得此勋章的寥寥无几,而且非死即残!他们这一次,一下子就颁发给七个中国人——这明显是他妈的骗局!”
陈一鸣望着冷锋不觉苦笑了:“我也知道这是个骗局,可又能怎么样呢?”
冷锋说:“我们出生入死,为的是国家、为的是抗日,压根儿就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勋章,更不是为了这个假勋章!”说着,气恼地把手里的勋章丢在了地上。
冷锋说:“他们在侮辱谁?他们想蒙谁?以为我们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美国佬跟军统联合起来蒙我们,真的以为我们就会为了这个假勋章感恩戴德?!这是在侮辱我们!陈参谋,难道你要忍下去吗?”
“那你说怎么办?”陈一鸣愣愣地回问了冷锋一句。
冷锋愣了一下说:“干脆,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兄弟有我们兄弟的天地!这次我也想明白了,我跟你去打日本鬼子!”
“去哪儿打日本鬼子?”陈一鸣又问了冷锋一句。
冷锋想了想:“投奔我们的老上司、老战友,他们还都在前线呢!虽然八十八师打残了,但是还有那么多的国军部队!我冷锋宁可不要这个少尉军衔,只要当个大头兵就行!”
“可是我们一步也离不开!”陈一鸣望着夜空,冷冷地说。
冷锋问:“为什么?!”
陈一鸣说:“你看看外面,这是在给我们警戒吗?”
冷锋仔细瞅了瞅,脸都快气绿了:“这哪是在保护我们,分明是在监视我们、看守我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为什么?!我们已经完成了他们交给我们的任务——该救的救了,该杀的杀了……现在,他们还想怎么样?要我们死?那来一梭子就完事了嘛,犯不着跟我们来这一套!”
陈一鸣没有反驳冷锋,却叹了口气:“他们不是想杀了我们,或者说,他们不想现在就杀了我们。”
“那他们想干什么?!”冷锋不由得愣住了。
陈一鸣叹了口气:“他们……是想要我们继续卖命。”
冷锋重复道:“继续卖命?!”
陈一鸣回答:“对。我们这一次能死里逃生,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们这支杂牌敢死队,有着无穷的潜力,如果我是毛人凤,也会想着把这支敢死队握在手里。”
“难道……他们真的要我们参加军统?!”冷锋望着陈一鸣,不禁瞪大了眼睛。
陈一鸣想了想,叹了口气:“我想,他们不会信任我们,而只是利用我们。军统不会在乎我们这些人的死活的,而我们却要给他们卖命。”
冷锋听罢立刻就急了:“我不干!抽个机会我就逃走,我不信他们能拦住我?”
陈一鸣拍拍冷锋的肩膀,叹口气:“兄弟,没有用的,你就是本事再大,还能逃到哪儿去?我也不想干,但是我们目前还别无选择,只有等待。”
冷锋问:“等待什么?等待军统把我们一个个都杀了?”
陈一鸣听罢没有吱声,长久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他们或许还杀不了我,也杀不了你,可我担心书生、燕子六、小K、蝴蝶和藤原刚……他们的生命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哦。”冷锋听罢,也不再吭声了。
陈一鸣望着远方,重重地叹了口气:“如果在过去,我也不会在乎他们死活的。可是现在,我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我是不能丢掉他们的——决不能!”
冷锋听罢,看了陈一鸣好一会儿,突然问:“难道……你真的要带领我们加入军统?”
陈一鸣望着冷锋苦笑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冷锋看着陈一鸣,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陈一鸣叹了口气,接着说:“所谓特赦令,其实你我都知道真相——那不过是一张废纸,军统压根儿就没有看在眼里。一旦这些杂牌特工真的拿到特赦令,走出大门不到300米就会毙命——”
冷锋问:“你难道……想劝弟兄们都留在军统?他们可不会答应的!”
陈一鸣猛地转过身来,依然看着冷锋:“不答应也得答应——想活命,没有别的出路!”
冷锋的神色暗淡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军统的坏名声你不是不知道,就算我们没办法,只好答应了,难道,我们还真的要跟着军统干下去吗?”
陈一鸣叹口气,苦笑了:“我们在德国受训的时候,教官是怎么说的?——只有生存,才能战斗。如果连命都没了,还能谈什么?唉,起码现在在军统,还是在抗日,以后的事就得以后再说了……”
冷锋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陈参谋,你别看小日本现在还猖狂,可失败是早晚的事儿——这些,只要有点儿见识的中国人,心里都清楚!你就真的不想想,等小日本被打败以后,我们怎么办?”
陈一鸣看看冷锋,又看看前方迷蒙的夜空,又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远处,一面青天白日旗正在夜空中无精打采地飘着,冷锋看着它,脸上布满了阴云。
冷锋望着望着,不由得叹了口气:“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陈参谋,你比我更清楚日本鬼子被打跑以后,中国的国土上会发生什么。”
陈一鸣说:“我知道,可是我们即便是在其他的国军部队,也不能避免参加内战。”
“可是我冷锋说什么也不会参加中国人杀中国人的战争的。”冷锋转头看着陈一鸣,坚定地回了一句。
陈一鸣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后不得不叹了口气:“唉,我说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我们到时候再商量也不迟,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啊!”
冷锋终于被陈一鸣说服了:“好吧,我听你的,可是,你如何能说服他们?”
陈一鸣想了想回答:“尽人事,知天命。记着,把那块废铁捡起来挂上,我们现在还不能跟军统和美国佬翻脸。”
陈一鸣说完,毅然地转身走了。冷锋看着陈一鸣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个背影很孤独,也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2
此刻,在一间密室里,监听员戴着耳机正在监听着陈一鸣等特战敢死队员的谈话,监听机上的录音磁带正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
毛人凤在一旁放下耳机,不由得笑了。
田伯涛放下耳机,也看着毛人凤笑了:“毛先生,陈一鸣他们猜出来了!”
毛人凤悠然地喝口茶,放下茶杯,这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不错,陈一鸣他们果然是够聪明的。我早就想过,以陈一鸣和冷锋对国际军事的熟识,如果看不出来这次授勋的奥妙,那倒是奇怪了!其实,我就是要他看出来这是一个骗局!”
田伯涛听了,不免有些担心:“毛先生,陈一鸣如果看出来这是个骗局,那以后还会为我们卖命吗?”
毛人凤听了,不得不失望地对田伯涛摆摆手:“你呀!你刚才不是都听见了吗?陈一鸣是个何等聪明的人!他眼下不跟着我们干,还有其他路可走吗?你的智商真是连他的一半都不如!”
田伯涛连忙说:“是是,毛先生训斥得对!学生只是以为,像陈一鸣这样另揣心志的人和我们共事,只怕是……”
毛人凤说:“哎,你又忘了,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对别人来说,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对我们军统来说,却是要‘用人也疑,疑人也用’,关键是学会控制。控制,你懂吗?”
田伯涛想了想,似有所悟:“毛先生,学生记下了。”
毛人凤站起身来走过去,微笑着拍拍田伯涛的肩膀:“伯涛啊,你在杭州特警训练班其实不是最优秀的学生,也不是最聪明的学生,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唯一把你留在我身边吗?”
田伯涛猛地一个立正,眼里充满了崇敬:“学生不知!学生愚笨,不敢去猜测毛先生的用意。”
毛人凤望着田伯涛。欣赏地笑了笑:“你虽然愚笨,却对我绝对忠诚,所以,我要你留在我的身边。”
田伯涛听罢,不由得轻松地笑了:“先生说得是,学生对先生的崇拜是无人可比的!”
毛人凤听罢,拍拍田伯涛的肩膀,更加满意地笑了。
3
第三天上午,毛人凤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召见了陈一鸣。
毛人凤问:“陈一鸣,听说你一直想见我?”
陈一鸣回答:“是的,毛先生。”
毛人凤问:“为什么?”
陈一鸣说:“我们自南京归来已经有数日,下一步,先生将如何安排我们,我们一直……心有余悸,还想请先生示下?”
毛人凤听罢,望着陈一鸣轻松地笑了:“哦,陈少校请坐,请喝茶。前些日子一直没打扰你们,是知道你们辛苦了,让你们好好放松一下,养养士气!至于下一步,不知陈少校和你的弟兄们是怎么打算的?”
陈一鸣听罢迟疑了一下,回答:“我们……我们是先生营救出集中营的,一切都听先生的。”
陈一鸣的回答令毛人凤很满意,于是他笑了笑:“听我的,倒是好,可是……我的工作是在军统啊,陈少校和你的那些弟兄不是很有顾虑吗?”
陈一鸣知道毛人凤此时是逼着他首先提出,于是便索性回答:“毛先生,卑职以往所以对军统工作怀有偏见,那是对军统的职责还不够了解。这次,和弟兄们一起去前线杀敌,才对军统的工作和作用真正有所认识,所以,如果现在先生能允许我们加入军统,我们是不会拒绝的!”
陈一鸣的回答,简直是大大超出毛人凤的预想,于是他兴奋地站起来走了几步:“陈少校,听了你刚才一番话,毛某真是兴奋之至!有陈先生这样的人才加入军统,真是军统有望,国家有望!不过,军统的纪律陈先生也应该是知道的,凡是加入者一旦背叛团体,那后果也将是极其严重的。这一点,你们都想过没有?”
陈一鸣说:“我们想过了,如有背叛,我们愿意接受团体的惩罚。”
毛人凤说:“那好,那我就收下你和冷锋!至于其他人……”
毛人凤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已经签好的特赦令:“这些是你们敢死队的特赦令。拿去吧,发给他们。我说话算数,他们自由了。”
陈一鸣望着桌子上的特赦令,突出来的喉结猛地动了一下,他在迅速地判断毛人凤这些话的真伪。从心里说,他不相信毛人凤会高抬贵手,放了他手下的其他人;那么,他的其他弟兄一旦拿到特赦令,未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将是不言而喻的。
陈一鸣说:“毛先生,一鸣……有个请求。”
“哦……”毛人凤和蔼地望着他笑了笑,“有什么请求,但说无妨。”
陈一鸣说:“一鸣与敢死队的弟兄们出生入死,依靠了他们才有了今日的荣贵。一鸣希望,毛先生也能像收下我一样收下他们!”
“哦?”毛人凤听罢,往陈一鸣的脸上扫了扫,“说说你的理由。”
陈一鸣说:“先生,他们……虽然都是杂牌,但是各有一技之长,如果能留在军统,依靠团体的力量继续为抗战效命,也算是修成正果!如果就这样流向社会,难免成为党国的心腹之患。这里面的一反一正,还望毛先生三思,并允诺一鸣的不情之请!”
毛人凤没有立刻回答陈一鸣,而是望着对方笑了笑,一边悠然地喝着茶,一边笑着问陈一鸣:“陈先生,你喜欢喝什么茶?是龙井,还是毛尖?”
陈一鸣愣了愣,尴尬地一笑:
“毛先生,一鸣平时不喝茶,所以对喝茶一直没有研究。”
“啊……”毛人凤点点头,笑了笑,还是闷着头喝茶不回答。
陈一鸣显得有些发急,挺身站了起来,双目炯炯地看着毛先生:“毛先生,卑职恳请先生同意!”
毛人凤看着他,叹了口气:“他们都非自愿效忠党国之人,怎么会愿意加入团体呢?”
陈一鸣说:“毛先生,我只请先生答应卑职的请求,剩下的由卑职来想办法。”
毛人凤听罢,不觉愣了:“你有什么办法呢?”
陈一鸣回答:“先生,我和他们出生入死,熟识他们的秉性。只要先生答应,卑职会有办法说服他们为党国效忠的!”
“不光为党国效忠,还要为团体效忠、为戴老板效忠!”毛人凤立刻纠正了陈一鸣一句。
陈一鸣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尴尬,赶紧纠正自己:“是!为团体效忠,为……为戴老板效忠!”
“呵呵……”毛人凤这才满意地笑了,“好了,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家人了!”
毛人凤说着,拿出一张表格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参加军统的誓词,你签个字。”
陈一鸣拿起那张表格,仔细地注视着表格上的誓词。
毛人凤接着说:“你签字以后,我们就真的是自己人了。”
陈一鸣拿起笔,犹豫了一下,随后咬咬牙,在誓词上签了字。
毛人凤接过表格,这才十分满意地笑了笑:“好,陈一鸣,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真的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嘛,就不再说两家话,戴老板很器重你,也希望你自重,努力工作,不要辜负团体和戴老板对你的厚望!”
陈一鸣说:“是,一鸣牢记在心。”
毛人凤随后收起了笑颜,严肃地说:“你可以用你的方法招募这群乌合之众,但是,你要记住——如果他们没有按照我们刚才的想法留下来为团体工作,那么一切后果由他们自己承担!”
陈一鸣知道,毛人凤所说的“承担后果”意味着什么,于是立刻立正回答:“是,卑职明白!”
毛人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好了,你去吧。”
“是!”陈一鸣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4
敢死队新营区的台球室内,无所事事的冷锋、书生和小K等人正轮班地打着台球。
小K说:“好了,进了!下一个球还是我打。”
大家正在玩着,陈一鸣推门走了进来。
冷锋眼尖,立刻发出了口令:“立正——”
大家听到口令声,赶紧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立刻立正站好。陈一鸣还了个礼,表情严肃地望着大家。
队员们都知道,陈一鸣这次回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于是都目不斜视地看着他。
陈一鸣轻咳了一声,而后说:“弟兄们,不管怎么样,今天都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们死里逃生,顺利完成了任务,无一伤亡,可以说从阎王殿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人间。我为你们而骄傲,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出色的士兵。”
队员们互相望了望,不知道陈一鸣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又都转过脸来,表情严肃地望着他们的头儿。
陈一鸣的脸上,渐渐地浮现了轻松之色,他举起了手里的特赦令:“在这次行动以前,我曾经跟你们说过,如果你们能活着回来,就会受到特赦——现在,我已经拿回了发给诸位的特赦令。”
队员们听罢,眼睛立刻都直了。
陈一鸣轻松地笑了笑:“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你们应该得到的,都拿去吧。”
陈一鸣说完,小K第一个冲过来拽回了自己的,脸上立刻显出了兴奋的笑容:“啊——我自由了,自由了!我被特赦了,自由了!”
小K说完,抱着燕子六就亲了一口。
燕子六赶紧推开小K,用手抹了一下被小K亲过的脸:“死一边去,这个臭!谁用你亲,我妈还没这么亲过我呢!”
燕子六说完,不解恨地一脚向小K踢去。
“哎哟!你小子,还来真的呀!”小K被燕子六一下子踢了个趔趄,不觉骂了一句。可骂过以后,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依旧大蹦大叫:
“啊——我被特赦了,我自由了!”
喊完以后,他还觉着不过瘾,忍不住一把推开窗户:“啊——我被特赦了,我自由了,我小K这回真的要飞了——”
陈一鸣和冷锋等人看着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
藤原刚此时拿着特赦令,却不由得苦笑了:“我能去哪儿呢?还是得回战俘营去,这特赦不特赦,对我没有意义。”
藤原刚说着,便把手里的特赦令丢掉了……此时,燕子六和书生站在一边,也没有去拿特赦令,陈一鸣看着他们,不禁愣住了。
陈一鸣问:“哎,你们两个,怎么不去拿特赦令?”
燕子六犹豫了一下,突然大声问:“报告!陈教官,你要去哪儿?”
陈一鸣望着燕子六笑了:“当然是继续打小日本儿呀!”
燕子六说:“那,我就哪儿也不去,跟你一起打小日本儿!”
陈一鸣听了,感到很兴奋:“燕子六,好汉子!那你就留下吧,我们还是一个小队。”
燕子六听罢,立刻高兴了:“好咧,那我就哪儿也不去了,谢谢陈教官!”
陈一鸣此时又转向书生。
书生望着他笑了:“陈教官,我跟着你,你不需要再问我为什么了。”
陈一鸣兴奋地看着书生笑了:“好兄弟,我收下!不过,还是那句话,你自己也得小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