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后一驾马车,当中坐着的,没准就是玉姬。”轶凡如此想到。
他这么想,自也很有道理。新皇南巡,不可能不带皇后。玉姬即使被发现,为了皇家颜面,赵胤也不可能在新婚不到一年时杀她。方才,百官送得皇族上车,他就听到有人悄悄私语,说是新皇后患病,连登基大典都未能出席。
无论何时,二皇都在观忖时局。如若真如撒索冶所说,玉姬行踪暴露,那她自然是必死无疑,但凭轶凡对赵胤的了解,即使要其死,也得是在用完她所有的价值以后。而现在,移驾江南,如果皇上不想马上再立皇后,那玉姬就还有那么一点活着的价值。
前是仪仗队,后是御林军,他们在车队前开路。车与车间,夹挟着二皇最贴身的侍卫,车队之后,御林二军三千多人马,兵分八路,紧紧地跟着。
皇帝出行,自要清道。街上无关人等皆已被清散。整个队伍,虽数众不少,但途中没有遇到任何拦挡,所以走得也并不慢。
刚出城门,御林军和仪仗队就已尽数撤开。接着,车后一人,立于马背,手拿红黄两只三角小旗,上、下、前、后,他居高临下地朝队伍挥了几下。挥旗完毕,有人一声大喝“变”,三千御林二军竟同时动了起来,迅速至极。
这是内部旗语,轶凡自是不懂,只能跟在长风身后,也动了起来。片刻之后,就像回家进门一样,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动作迅捷,站位精准,着实令人咋舌。
轶凡回头一望,见全队依旧八路。首尾全是步兵,他们全身铁制铠甲,持盾而立;整队,无论头尾数起,步兵之后,却是骑兵,他们高头大马,兵陈四列;骑兵之后,就是轶凡和长风所在的步兵,这些步兵轻甲着身,但手无战盾,最重要的,或刀或剑,或斧或枪,他们手中兵器各异,一看就都是一顶一的高手,这些人也是兵分八路,将八驾马车,紧紧地夹在中间。
分兵已毕,整支队伍又徐徐开动起来。不过,如此奇怪的排兵方式,轶凡却是也从没见过。
队伍一路向南,或山或水,沿途风光旖旎。但既不观山,也不赏水,为了躲避弓弩手的袭击,几天以来,马车里的人就从没出来过。至于最后那驾马车中到底是否坐有玉姬,轶凡一直想找机会看看,可现在如此情况,也只能作罢。
出帝京,穿河北,几天下来,队伍已开到河南安泽境内。为保安全,这几天走的一直是平阔的官道。但安泽多山,丘陵遍布,即使再开阔,再宽畅的官道,周围也少不了一些丛林灌木。
时近冬日,虽有些清冷,但阳光很好,很通透。几天来,大家互不言语,一直很平常地走着。“沙沙沙沙”,四周只有脚踏路上发出的声响,很单调,却令人很有安全感。
突然间,“嗖”地一声,划破静寂。心中一揪,轶凡瞳孔骤缩,并下意识地看向前方。他的视线刚到,“噌噌噌”只见队伍的最前方突地向上飞出数十面战盾,足有数丈之高。紧接着,“铛”的一声,一面战盾撞上了什么东西,直冒出一朵火花。
一刃长箭随盾牌掉落在地,这支箭长约一尺,通体玄铁,是匈奴特质的攻城箭。配上攻城巨弩,此箭威力巨大,若被打中,即使膘肥体壮的战马,也能被透体而过。
如此疾猛的箭,竟能被人抛盾挡在半空,而且没有先后,多人一齐抛盾拦截。御林二军,藏龙卧虎,当真让轶凡大开眼界。
铁箭飞至,战盾上拦,几乎是在同时,整个队伍也都动了起来。先是轶凡他们这队轻甲步兵,他们本来分列在马车前后,但骤然啦一聚,东西南北地,像包饺子一样将车队整个围了起来。每层二百余人,共围了三层。三层之外,是两层骑兵,也有五百余众。骑兵之外,又围了两层,是剩下的铁甲步兵,他们持盾而立,战盾交叠,严密地就像一座四方城池,固若金汤。
没见任何旗语,也没听任何令达,全队,三千余众,简直马车的轮辐一样,竟同时操动起来,不消片刻,既已如此列阵完毕。方圆半里,灰乎乎地,全都站满了人,连官路两旁的植被,小到一人来高的灌木丛,高到碗口粗的大树,或踏或砍,一时之间,也都被弄倒,扑在了地上。
这时,轶凡才明白当初为何如此排兵,里里外外,众兵种交相错落。像鸡蛋里的蛋黄一样,整整七层,皇族的车队被围在当中,如此阵式,哪怕天兵来战,恐也难攻破。
列队刚好,只见黄土滚滚,遮天蔽日。南方官道上,一支骑兵磅礴而来,人数众多,约么千骑。
兵法,都讲求先下手为强。敌军来袭,按理说,御林二军本应主动出击,这样,才能先于敌人控制战场。可无论是人是马,他们既不上前迎敌,也不后退躲避,只是直勾勾地立着,看着敌人越来越近。
尘沙飞扬,杀声震天。来人一千余骑也都铠甲披身,现在,他们距御林二军,已不到百步。
“备弩!动!”不知何人,队伍里一声令下,外围铁甲步兵当即盾牌翻转,后面,却都挂有一把劲弩。取弩搭箭,最外一层顺时针,内层逆时针方向,他们竟同时绕着队伍旋转起来。
“放!”又是一声令下,无数箭矢直朝着对面骑兵疾飞而去。放箭之时,最外两层依旧快速转动。南边一方人,他们边放完箭边转到西边;而东面一边人,边搭箭又边转到南方……如此,毫不间断。南边一个方向,两层,五百余人,也就是说,每一刻,每一个瞬间,都有五百多支快箭精确打出。
左手持盾,右手放弩,片刻,铁甲步兵已转了四圈,每人四箭,共八千多支箭完全凌厉地射了出去,大都准确命中。再看对方,不仅是人,就连马都尽数倒下。而这时,他们距离御林二军,还有四十多步的距离。
御林二军,神鬼难敌,轶凡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一千余人,一千余马,五十多步的距离,片刻之间,悉数被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这竟是人力所为。
“可对方又是何人?”轶凡不禁想到,“御林二军,名震天下,毕竟不是谁都敢轻易对阵的。这支骑兵虽不是什么乌合之众,但显然战力也并不怎么强。能做出如此自杀般的行为,到底是什么在支持者他们?莫非是当地连饭都吃不上的反贼,特地在此截杀皇帝?如果真是那样,死得也未免有些不值。”
想到这里,轶凡正替他们感到心伤,突然间“噼里啪啦”远方又有鞭炮声阵阵响起。
“荒郊野岭,谁在放鞭炮?莫非是为刚刚死去的人超度?”众人纳罕之余,“嗡隆隆隆”由小而大,有响声逐渐传来,经久不息,只一会儿就把人耳震得发颤。想来这次,该是有什么顶厉害的东西要出来了。
果不其然,由远而近,来得非常快。还是南面,一开始只是一团黑影,不过瞬间也就能看清了,那是奔跑的马群。刚看清楚,马群既已奔了过来,距离御林二军,已不到三百余步。
带着吞天噬地的黄沙,呼啸而来,这群马,足有万匹,直震得大地微微发颤。数量巨多,但有高有矮,有肥有瘦,毛色、品种也各不相同,显然这并非战马,只是一些寻常百姓自己使唤的,拉车犁地的家马。
“列!动!”“守!动!”两声同时令下,一、三、五,顺时针,二、四、六,逆时针,御林二军剩下的五层兵马也都围着车队旋转起来。或持盾,或挎刀,或握剑,此刻每人各镇各地,不论地处那个方向,正对还是背对马群,他们都只死死盯住自己前方。
整个队伍,成了一个整体,又像一个人般,有了灵魂。就如流水,每一刻,车队的任一方向,都有近千名高手轮流护卫,用兵如神,这才真是把军队用活了。
“咴儿,咴儿,咴儿”马群中突然一阵马嘶,群马竟同时住了下来。马群立定,人们方才看到,马背之上,竟无一人。但对联,俚语,对仗的,不成句的……马身上,却都涂满了鲜红大字“上诛天子,下斩佞臣”,“皇帝狗,昏庸至极”“鞑靼天降,执掌天下”……如此种种。字写得断断续续,鲜红涔涔,像是用血刚刚抹上的一样。不过此时却也明了,今日之事,皆由鞑靼敌兵所为。
“咴儿,咴儿,咴儿”,又是一阵马鸣,三百步之外,所有马匹,似有人牵骑一般,不管有草还是有树,里外数层,绕着御林二军的方阵,竟也统一转了起来。当其侧身转过,大家发现,每匹马的马尾之上都系有一根麻绳,绳子末端捆绑着一个大麻袋,麻袋鼓鼓,都足有百余斤重。群马疾驰,带着麻袋在地上摩擦,卷起漫天尘土。尘土之中,又是几阵马鸣,一声比一声快,一声比一声尖。听闻此声,群马加速狂奔,把身后的袋子都渐渐磨破开来。
麻袋磨破,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白花花的,看着像是盐。期间又有几阵马鸣,远则七八百,近只有六七十,随其声,马群或远或近。最近之时,即使碰上方才那队骑兵的尸体,不管或人或马,皆不避让过,兀自把他们踏成了肉泥。
不像先前的骑兵,只从一方而来,这支马群却是绕着方阵疾驰。如此一来,弓弩手再多,却也派不上多大用场。数众再多,可也毕竟只是些马,见不到人影,御林二军自然也不会妄动,只能死守原地。
约么半柱香后,马群最后一次扩大包围圈,慢慢向四野散去。三五百步到半里之内,或远或近,刚刚撤走,陆陆续续地,马群却都是踉跄一跌,倒地抽搐而亡,四周望去,竟无一存活。
“队形不变,三变五,二变三,全体向内收缩!”一令又到。
“是兽语,对方竟有人能号得出马语,控制了马群。”轶凡听旁边有人小声私语。
上万的马群,都是天朝老百姓养的家马,连饭都吃不上,很少有人家能养得起马了。可战火连天,却能筹备上万马匹,这可不是攻几座城就能备好的。
马尾所系麻袋之中,装的该是煨了剧毒的毒盐,此刻,全散到方阵周围。此盐,马踏上去都活不了几步,更何况是人!
先是一千余骑,后是上万匹马,对方打出的声势当真不小。而能打出如此声势的,众人隐隐觉得,其真正力量,还远没露面。
果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毒盐围困还出不得去,而偏偏这时,远在高空,又传来阵阵哀嚎,一簇黑点,猛地朝人群坠下。这次,不知又是什么鬼怪东西,御林二军即使神来之兵,众人也不禁泛起了嘀咕。
“是鞑靼人的探鹰。”轶凡首先想到。鞑靼人久居大漠,长此与狼虫为伴,他们捉来幼鹰,喂食驯养,让其勘探敌情,引导军队找到对方所在。
“不!不是探鹰!”轶凡差点惊呼出声。比落石还快,这些东西离弦箭般冲下,他们身子不大,但脖子细长,翅大如席。一双利爪,如铁钩子一般,直冲着马车抓过来,这哪里是鹰,分明就是巨隼,如果被他的爪子钩住,一个牛犊子都能被带到天上。
如此情况,弓弩手自然首先搭箭狂射。可不知为何,快箭及身后,只听“噌噌”闷响,箭矢竟大都掉在地上。仔细一看,这些巨隼全身闪闪,各处都沾满了细砂,寻常弓箭,根本就打不进去。
见马车遭难,众人自拼命护卫。可这些巨隼力大无比,翅膀狂舞,见人就抓,四周高手再多,都被它们吹掀的沙石迷了眼睛,空有武艺,很难施展。
巨隼蜂拥而至,原本列阵严密的方阵,此时却乱成了一锅粥。
一直以来,轶凡就想到最后一驾马车中查看一番,现在,军众大哗,岂不是天赐良机!再也没心思管那些巨隼了,他找准马车,飞身一跃,撩开门帘钻了进去。
果真,玉姬就在车厢里。在她旁边,还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样貌清秀,该是侍奉她的宫女。车外,激战正酣,而这两个人却一点也不害怕,还在悠闲地举茶对饮。见到轶凡突然闯进,他们甚至都没吃惊,一切,就像算计好了一样。
“玉姬!”故人相见,两人都是心中一软。
“快下车,我带你们走。”千难万险,终究相见,除了拉着玉姬走,一时之间,轶凡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可刷地一收,玉姬很快地避开了轶凡伸过来的手。事已至此,她不惊不怕,眼里尽是柔情:“轶郎,你瘦了,也黑了,这些日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这都是小事”轶凡显得有些着急,“趁乱,咱们现在赶紧跑吧,再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跑?我已经是皇后了,跑到哪儿去,都是一个死。”玉姬平静地说道。
“那你要怎样?现在你已经被软禁了,莫不成还想在这儿等死吗?”
“轶郎,你先别急。”边说,玉姬边端过一碗热茶,“先喝口茶吧,我们是死不了的,只有该死的人才会死。”
大难当前,玉姬不逃不避,这份自信着实让轶凡诧异。他手捧着茶盏,却没有心思喝下去。
“那你到底有何打算?”放下茶碗,轶凡焦急问道。
“不要这么着急嘛。”玉姬一双眼眸里,挤满了温柔,“赶紧把它喝了吧,喝了暖暖身子,就是跑,也得攒足了力气才能跑得动啊!”
“这么说,你同意跟我走了。”轶凡大喜。
“哎呀,你就先别管那么多了嘛,赶紧喝了这杯茶吧,喝了我就告诉你。”玉姬一阵娇嗔。
车外,连天战事,所有人都生死未卜。千钧一发之刻,玉姬还能这般柔柔媚媚,着实令人奇怪。拗不过她,轶凡脖子一扬,一大口热茶当即就灌进肚中。
“轶公子当真是心急呢!”见此,玉姬旁边的丫鬟微微笑道。
边说,她边从身后取出一个长匣,盖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架古筝。拿出古筝,她在木匣上随手一按,“吱楞楞”机括传动,匣子底下却还有暗格。暗格里,黑布包裹,装的显然是一套铠甲,黑布揭开,幽光泛泛,那套铠甲竟是紫精盾!
“什么,你,你们……这个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上?”轶凡大惊,此时此地,此二人,他万万想不到紫精盾竟会再次出现。
“情况紧急,具体的就不细说了,”此刻,虽难辨真假,玉姬终于也紧张起来。“紫精盾是有灵性的。你不知道,那日,护送途中,被强光振晕之后,他择你为主,竟主动套在了你的身上。既已认主,自此之后,也只有你能驾驭它了啊!”
那日,炫光激迸,连轶凡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玉姬,深处皇宫,这些事情她又是如何得知的?莫非……
“没时间多想了,轶公子,您还是赶紧把紫精盾套上吧,否则,肉身凡胎,单凭我们几个,无论如何也是冲不出去的。”双手捧着紫精盾,玉姬身旁的宫女焦急地请道。
撩开窗帘,轶凡见到御林二军又重新变阵。由内而外,近两千铁甲步兵已围到车队四周,他们钢铁人墙,层层相叠,如此一来,巨隼再猛,却也冲不进去。原本非常混乱的场面,此刻,战队又已列阵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