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风多雨水少，土地解冻起春潮。
夕阳西下，慕怀风背着个布囊，骑马而行，出逃署镇，往西百里是麻兰坡。
他也曾向镇里人打听过坡名由来，遗憾的是没能问出个究竟。
此去麻兰坡，是向故人道一声别，既是故人，便是已故之人。
接下来的日子，少年便要出祁连山脉，往唐不拉而去。
天色近黄昏，慕怀风拉了拉缰绳，牵马而行，远远可看见一座坟冢。
说是坟冢倒也不确切，只是比人高些的一抷黄土堆。
身穿一月白长衫的慕怀风翻身下马，拍了拍坐骑的脖子，通灵的河曲马恋恋不舍的小跑远去，在十几丈距离外悠然徘徊，慕怀风来到亲手立的坟头前，解下布囊。
布囊里除了几瓶黄酒，便是用油纸裹住的一大摞黄纸，慕怀风半蹲在坟头，打开一瓶花不了几文钱的烈酒，从逃署镇特意带来的黄酒伴着泥土肆意流淌。
一甩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点燃了黄纸，道：“福伯，我来看你了，前几日在鸡鸣谷看到几只蛙，才知道已经春分了，百姓耕作大部分都已经完成。说来好笑，在我成为席萝影卫时，曾在园子里种了些菜籽，你应当看到过吧？”
“不过那次时值深秋，菜籽没发芽，倒是那几株海棠长得很好。那日出教时，透过篱笆我俩看过的，当时福伯你还念叨了句‘春似黄酒浓烈，醉得海棠无力。’；当时你还回头问了句作得如何？早在《水调离思》中看过此句的我神情古怪，但也很配合的竖起了大拇指。”
慕怀风握着熊熊燃烧的黄纸，在将燃尽之际放至地上，轻声道：“本想着清明再来看你的，可你知道，我等不到那时候了，选在这时候还请福伯别见怪。你总担心我一辈子不能修行，可如今我已经是气武巅峰的武者了，你却没能看上一眼。”
可能脚有些麻，少年干脆盘膝坐下，道：“一路走来，你一直念叨我这帝狮之子愚笨，连简单的弧枪三式都领悟不了；如今倒好，不仅掌握了其要诀，就连惊雷剑法最后一式‘结青丝’也有了新的感悟。你若在世，恐怕又是喝喝黄酒，掏掏耳朵，一脸的不以为意，其实暗地里比谁都高兴，你说是不是？”
“你也曾唏嘘往事，抱怨年轻那会儿没抓住机会，有好几个肤白貌美的江湖侠女追你几条街，你都没答应，要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还是个光棍。若是答应，说不定现在这会儿儿子、甚至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又倒了一壶酒，黄酒浓烈芳香，却让人闻着有些想哭。
慕怀风换了个坐姿，继续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吗？当福伯你说到江湖侠女肤白貌美的时候，我禁不住想起了彭光贵，也就是教中月使说过的一句：江湖侠女，整日舞刀弄剑，屁~股蛋子都磨没了，脸晒得黑不溜秋的，能有啥看头？那时候我若是将这句说给你听，不知爱喝黄酒的你可会跳脚骂娘？”
“福伯，你可知道，我将百里阳波杀了，对这昔日好友的行径，我没有太多恨意，说到底终究是不顺心惹的祸。后来教中长吏出现了，不知为何，我总觉着对方与我那镇守王朝北方的柳世叔有些关系，他本来是要杀我的，可最后莫名其妙的说了句‘原来我早该死了。’；就转身走了，你说是个什么意思？”
似想到了什么，慕怀风接着道：“有一茬我险些忘了，当时你曾向我问教中月使的名字，我也如是回答了，可你不知道，我在做介绍的时候，特别害怕说成‘他叫彭光贵，西蜀剑皇的那个彭，光宗耀祖的光，富贵一生的富’；若真那样，可就尴尬了。”
“以前在族中武典阁读过一本《江湖那些事儿》的杂文，其中有个片段就是描述俩个高手武者相互比试，按规矩的自报家门，其中一个说的是‘我姓白，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那个白。’；当时看到这的我笑了半天，可接下来的内容让我更是忍俊不禁……”
“只因另一个武者不甘示弱，说了句‘我姓马，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那个马。’；福伯，你说好笑不好笑？”
夜幕降临，月光下，说着好笑的少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慕怀风仰头看了眼天穹，轻声道：“我爷爷曾说过一次告别，天上就有一颗星会熄灭。以前小，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如今依然不明白，可就觉着今夜的星星太少了。”
月光照亮麻兰坡，坟前的慕怀风双手拢膝，将头置于腿上，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有些呜咽。
祥符元年春，少年将故事，说与山鬼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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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便是离别。
当东方的第一抹光亮照到坟头，慕怀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让最后一壶黄酒流尽，道：“福伯，听我念叨了一夜，想必早已不耐烦了，不打扰你师徒二人喝酒了。”
慕怀风翻身上马，看了眼逃署镇方向，一夹马腹，继续往西而去，如今距上次服用回春散已有俩个多月，他明显察觉到了浑厄丹侵蚀经脉的迹象，可得把脚程放快些。
一路上，慕怀风一边用境界修为压制着体内丹毒，一边研习老人传授的弧枪三式，遇到客栈歇息时，他也不闲着，捡了数截枯枝，不断演练着‘结青丝’。
见到熟悉的巍峨城门，慕怀风不禁想起了上次的唐不拉之行，上次在这里，他见过许多人，同时也死了很多人。
他去了五凤溪，可在街尾没有看到那间萧记店铺，他有些遗憾，更不知道那小名丫丫的少女对自己曾有过莫名的情愫。
一些情窦初开，总是莫名其妙，也许大多数会被雨打风吹去；但有些喜欢，却会像岁月般深沉。
见没了喜爱的杂烩面，慕怀风在一旁的摊子处要了碗豆花汤，吃完后将三文钱放在桌上，跟面庞褐黄的摊主打了声招呼，牵马朝着白月宫官道行去。
正值春分，梨花烂漫，在驿站递了通关文牒，入手的文官脸色惧变。
放眼六合，谁人不知一双黑翼标志代表着沙漠中的魔教？连忙让下属通知白月宫的同时，谄媚般点头放行。
此行唐不拉，慕怀风没有戴生根面皮，这让道路俩旁许多踏春赏景的闺中女子偷偷打量，少年看着经年不变的蔷薇花海，就像那袭蓝衣，宛若恒古的剪影。
如今可以修行，再加上一直研习铭文通鉴，慕怀风自然可以看出，眼前的蔷薇幻阵是由金锁红云幻阵衍化而来，甚至能看出这阵法在不久前被人修复过。
就在少年沉吟之际，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蔷薇幻阵中传来，只见帕特里克甩动着粗短的腿，小跑到慕怀风跟前，行礼道：“帕特里克参见神使大人，请随我来。”
他自然识得面前的少年便是一年前温酒煮茶的帝狮之子，可为了不引人耳目，该有的礼节一定要做足，再说单论‘帝狮之子’这四个字，就够他帕特里克顶礼膜拜了。
来到大殿后方的行宫，炉旁的乌木桌上檀香依旧，帕特里克待少年坐下后，肥硕的屁~股微微沾在榻上，轻声道：“帝子，距上次一别，已有小半年未见，近来可好？”
慕怀风想了想，道：“多谢国主惦念，一切都好，就是浑厄丹快要发作了。”
帕特里克微愣，似没想到眼前的少年竟如此实诚、或说爽利，当下也不故作寒暄，从怀中拿出一枚纳戒，道：“这是帝子上次让我炼制的玉衡丹，我花了大气力，才请到玄荒的丹道大师炼制，共一十八枚，还请收下。”
慕怀风将纳戒接过，丢入开明阁中，行了一礼，道：“有劳国主了，怀风答应的事定会办到的。”
看到纳戒凭空消失，帕特里克微惊，不愧是为帝狮之子，竟随身携有空间至宝；随即想到以后唐不拉将受到金陵慕家、甚至云阳王朝的特别照顾，他心里就美滋滋的，小声道：“如今帝子得到了玉衡丹，是不是便要赶回金陵？”
慕怀风看了一眼窗外，道：“怀风可能会在唐不拉停留几日，打扰之处，还请国主见谅。”
“不打扰，不打扰，我这就亲自为帝子安排住处去。”此时的一国之主，活脱脱像个跟班小厮。
“国主，你可知海棠花为何无香？”还未等帕特里克起身，慕怀风开口问道。
帕特里克刚提起来的肥~臀又放下，手脚有些无措，伙夫出身的他哪懂得这？
他只知道云阳王朝首相大人说一句‘今儿天气不错’；底下的黄门公卿都得琢磨个几天几夜，莫不是眼前的少年与自己打了个哑谜？
一时间，他有些不敢接话。
慕怀风身为世家子，对这类问话虽谈不上熟稔，可也知个七七八八，当即解释道：“国主勿需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
这位贪生怕死、一生掉进权势攀爬的男子心中松了口气，忙不跌道：“我这就派遣文官，为帝子查阅文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