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署镇是祁连山外围的一座小镇,可能因想要逃避秋日酷暑才取的这名。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镇不大,可其中酒肆茶摊应有尽有,吆喝声不断,甚至还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青楼供往来进山的汉子活动活动筋骨。
慕怀风走在街道上,他不知道临头来柳鸿逸为什么不杀了自己,只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便走了。
他也只好在鸡鸣谷养好伤,骑上河曲马离开,如今恢复修为,本想回金陵,可体内浑厄丹作祟,唐不拉是势在必行了。
突然,慕怀风停下脚步,只因跟前站着个面容消瘦、比自己小一俩岁的小女孩,怯生生的递出一张纤薄招子,慕怀风微愣,从对方手中接过招子。
此类招子是说书人招揽生意的小手段,粗略写有几句所讲内容,不论是战事铁骑、还是神鬼志怪还是江湖轶事,酒香还怕巷子深,除了正主呆在酒肆茶坊,就让搭台的去街上递请顾客入内旁听,排场大小与名气挂钩。
慕怀风没有入黄沙之际,在金陵见过不少此类招子,有名家在抚仙楼讲坛时,招子大多为金色或银色,分发也有专人送至各大官员世家的手中,至于那市井小民,连靠近酒楼的资格都没有。
相比那金字帐额,眼前这位就有些寒碜了,仅以幅纸用绯贴尾,慕怀风看着招子上所写,神情微惊,竟然是讲自己父亲帝狮的故事?环顾一周,安静望着这位小姑娘递出十几份招子后,这才随着对方走进一栋生意相对冷清的茶坊。
落座后跟掌柜的要了壶茶水,果真看到茶坊中心位置空出来一片,有一目盲说书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老旧桌上搁了块小竹板和一碗黄酒;那看似是老人孙女的小姑娘发完招子,小跑到老人身旁,与相依为命的爷爷小声说了几句,便捧起了一旁白木质地的琵琶琴。
可能是今日老人讲的话题太过鲜奇,递出的招子大多引来了乐意出些茶资酒钱的主儿,这让酒肆掌柜的眉开眼笑,想着挣够银钱,可得让家里那惫懒婆娘刮目相看,晚上睡觉时兴许能让她的大磨盘屁~股在上边好生磨一番,也好体验一把别具一格的快活。
目盲说书人端碗小酌一口,润了润嗓子,并未直接进入正题,而是朗声道:“今日小老儿不讲那男欢女爱的脂粉,也不说那人世之外的神鬼,只说千里之外的金陵帝狮,博听客们的几声笑,足矣。”
老说书人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姑娘顺势一抹琵琶,清脆响起。
老人再喝了一口茶坊掌柜的打赏的黄酒,轻轻放下,拿起桌上的竹板,按规矩念白道:“十年纨绔意蛰伏,一朝闻道天下惊,纨绔并非真纨绔,手书丹青样样精。荒唐只因时事起,醉卧沙场谈笑深,广陵忘川比心浅,折桂佳人笑春风,江山如画且多娇,欲与天公试比高。”
琵琶声渐起,但仍是小桥流水婉转,不闻铿锵。
坐在角落的慕怀风灿烂一笑,天气燥热,喝了一口凉茶,放下白瓷碗,像此类说书,在金陵时听过很多遍,却怎么也听不厌;老人所说当然是道听途说而来,与真相恐大有出入,就连身为儿子的慕怀风提及那名满大陆的父亲,都不能说出个一二三,外人又能知道多少?
老人虽没有亲眼所见帝狮风采,但混口饭可不得有足够的噱头?听众们倒也听得津津有味,说及当年慕家二爷前往陵州参加大朝试,一招败了好友林文清,一些起先不以为然的听客都入了神,几个本想着抬脚闪人的看官也都坐回位置上,重新跟掌柜的要了壶茶水。
目盲说书人也在此时故作停歇,茶客们知道要收铜板了,倒也有几桌丢了几枚铜板在一只大白磁碗中,叮咚叮咚,悦耳至极。
老人不再卖关子,将慕天钧的那一招极尽渲染,继续娓娓道来。之后的广陵江畔观碑,一百零八块天道碑,帝狮一目阅尽,整个天道陵穿廊而过,如逛胭脂郡的青楼般轻松加随意。
言尽于此,大多数茶客面面相觑,继而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大抵是不相信那慕家二爷能如此简单的看尽天道碑。传言天道碑中承载着天地大义,那自诩帝狮的男子能一目看完,若真那样,岂不是比徐势舟还要天才?
要知道这千年来星空下的第一人当初入天道陵,不也是花了三天,看尽一百零五块天道碑。
目盲老人拿捏巧妙,察觉到听众们有些不耐烦,终于说到了于陵州忘川河虏获大陆第一美人儿的芳心,期间还讲诉了帝狮在藏青云地的大雪山之巅挫败七曜世家之主。
茶客们又被吊起了胃口,当听到帝狮作折桂令后与云蔷薇携手入江湖后,所有人心神向往,尤其是那句‘可怜八荒一十地,唯此佳人笑春风。’;更是道出了世间大好男儿的心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琵琶声愈演愈烈,好比大珠小珠落玉盘,让人担心小姑娘那双孱弱小手能否支撑得住。
在孙女琵琶营造的壮阔氛围中,说起了压轴好戏般的荒海一战,说那帝狮一声轻喝,便要暮色荒海海水尽皆倒立,一笔便开了天门,将那封汐公子困于又一城千年。
听客们瞠目结舌,乖乖,这世间还真有那手可揽闲月的圣人不成?老人说到公子封汐让帝狮挑选兵器时,刻意顿了顿,一板一眼道:“看客们,可知下文如何?”
得,掏钱掏钱,这次茶客们给铜板十分麻利痛快,稀里哗啦便将大碗装满,性子急的跑去丢完铜钱忙不迭催促道:“老头儿,快说快说。”
目盲说书人再喝了一口黄酒,一敲竹板,笑道:“那自诩帝狮的男子朗声传话给偌大个八荒,若我挑兵器的话,你岂非败得更快?那还打个屁!”
整座茶坊一片死寂,随即轰然叫好,慕怀风起身将一块几分重的碎银轻轻放入瓷碗中,众人也只是觉着这个年轻人十有八九是无聊的富家公子,估计穷到只有钱了,没地方花,也无多想。
故事断断续续,其后老人又说了几个关于帝狮的传言,博得看客们一阵叫好,但讲到慕天钧与徐势舟战成平手之际,所有茶客无不喝倒彩、嘘声连连,不过目盲说书人很好的圆了过去,倒也没砸了自己招牌。
尾声,广陵江畔,大潮起。帝狮携美离开,一句:怀瑾握瑜天下知,风流人物世间识。待我归,定要这八荒六合换了天地。
一座茶坊已是落针可闻。
唯有银瓶乍破,声声如雷。
连茶坊掌柜的都看得目瞪口呆,慢慢摸出几块还没焐热的碎银,让伙子送到碗里去,一点都不心疼,今天多了这爷孙二人说书,赚了许多额外银钱,打定主意要让他们好生说上几天,保管财源广进,故事讲完,许多手上宽裕的看官茶客们又添了点闲钱。
“怀瑾握瑜天下知,风流人物世间识。”
慕怀风慢慢重复了挂在房间西面的那幅《流云赋水图》上的俩句词,那用飞白字体写就的俩句话,不仅承载着父亲对儿子的期望,更是少年名字的由来。
曲终故事结,茶客们陆续离场,慕怀风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爷孙二人面前,中规中矩的行了一礼,轻问道:“老先生,故事实在好听,可否容我请二位喝杯茶。”
爷孙二人本不走这些应酬过场,不过看面前的公子面善有礼,倒也不像恶人,就答应了下来,回到原先年轻人坐的位置,慕怀风招来伙计,要了一壶好茶好酒,他学过琴,对琵琶也有一定了解;听到方才的弹奏,只觉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好生厉害。
目盲说书人喝了口酒,嘶了一口,慢慢回味,沧桑的脸上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道:“多谢公子赏银又赏酒,可惜老头儿也就只会说道些故事,无以为报。”
听过这故事无数遍的慕怀风道:“老先生,我说了本就是故事好听,再加上帝狮是无数江湖人物心目中的偶像,我也不例外,就望能从你老这多得到些关于帝狮的事迹。”
老人有些拘束,尴尬道:“不瞒公子,老头儿也是为了混口饭,至于事件真假、从不追究,再说我也没见过帝狮本人,说不真切,都只为了搏看客一笑,想想真有些失败。”
慕怀风道:“无妨,编的故事也是故事,再说我也没见过帝狮本人,老人家尽管讲便是。”
看似平静的话语,不知为何,手捧琵琶的小女孩竟听出了丝丝心酸。
老人爽朗笑道:“公子是个真人,倒是老头儿矫情了,既然如此,咱就念叨念叨。”
言毕,老人又喝了浊酒,悠哉悠哉讲起了故事,至于少年少女,则是喝茶,对此,老人也不见怪;掌柜顺带送了些花不了多少银钱的糕点瓜果,安静杵在一旁。
有聚就有散,慕怀风听完老人口中的故事,就起身告辞,这次少年碗中不是茶,是那浓烈的黄酒,举杯敬了老人一个。
目盲说书人神情微异,道:“公子不是一直喝茶吗,为何此时突然喝酒了?”
慕怀风想了想,道:“就凭老人家先前喝黄酒,我就应该敬你一杯。”
老人有些莫名其妙,倒也没多想,举杯与少年碰了一个,一饮而尽。
弹了多年琵琶的小女孩看着那个背影,喃喃问道:“爷爷,这位公子是谁?”
老人喝了最后一口酒,脸色红润,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的好人吧。”
年迈目盲的老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曾面对面,与帝狮之子说帝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