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妙在峰回路转,水之妙在风起波生。
祁连山脉位于金陵以西,逶迤连绵,苍茫葱郁;高峰下临深谷,幽潭旁倚天柱;早年抚琴公子林无殇历练其中,更有‘西去祁连山,迢迢见明星。’的叹词。
百里阳波、朱敬福、崔代谢三人正在古道旁的酒铺子落脚歇息,数日的奔途,三人终于靠近了祁连山脉,依稀可见云雾中狰狞的群山。
沿途行来,百里阳波都在有意无意的试探朱敬福,可后者亦是心思缜密之辈,回答俱是一板一眼,甚至还不露痕迹地将‘池塘春荷尖又尖,尖不过胭脂小翘~臀;秋日红柿沉甸甸,恰似小娘白胸脯?’这样的歪诗抖了出来;可即便这般,百里阳波对这爱喝黄酒的老人也谈不上信任。
日头毒辣,肥壮的河曲马不停打着响鼻,百里阳波轻摇折扇,落座后,跟酒摊伙计说道:“有酒吗?”
“有有有,咱卖酒的,咋会没酒,天南地北的好酒咱这儿都应有尽有!”
眼神毒辣的茶摊老板见这位公子鲜衣骏马,气态不俗,其后还跟着俩大扈从,心想终于来了只大肥羊,让一直觉得光拿铜板不肯出力的店小二滚一边去,亲自上阵自卖自夸了一通,小跑几步来到年轻公子身前,见菜下碟谄媚笑道:“这位公子,竹叶青,扬州老窖,剑南烧、陵州大曲,都有,想喝啥?”
百里阳波看了眼对面的朱敬福,知道老人最好黄酒,微笑道:“可有黄酒?”
店老板犹豫了一下,这黄酒有倒是有,可卖不出啥子高价钱,不管如何往死里宰肥羊都宰不出太多油水,正想着劝说眼前的年轻公子哥换那些更耗银子的名酒,那公子哥只是看了眼祁连山脉,不容反驳道:“就黄酒好了。”
酒摊老板眼珠子滴溜一转,笑道:“听口音,公子是京都那边来的吧?黄酒好啊,实不相瞒,咱这黄酒在整个祁连山外围可是出了名的,也算是百年的老字号了,虽说一壶十八俩银子,贵是贵了点,可一分银钱一分货,绝对值啊!”
“对了,公子可还要一壶凉茶,在这热得冒烟的鬼天气里,来一壶正宗凉茶,可不就透心凉?前几日有一凝玄八转的文生来小店歇息,喝了好些凉茶,直夸咱凉茶解热,没白掏那三十俩银子……”
年轻公子听着酒摊子老板唾沫横飞的唠叨,眼眸微眯,看了对面的朱敬福一眼,讶异问道:“这世间还有来酒摊子喝凉茶的妙人?”
百里阳波之所以这般问,只因当初将慕怀风引入祁连山脉时,二人在此同样歇息了一番,而那时,那帝狮之子要的就不是酒,而是凉茶;如今酒摊老板这般说起,自然引人生疑。
腰间系着个酒葫芦的朱敬福神情有些不自然,心下也有了算计;安静坐在一旁的崔代谢紧抿起嘴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张嘴打扰主子。
“可不是,起先咱也纳闷,不过看那公子生得周正,也就没多管闲事;后见他提着柄短剑要往山中去,咱和伙计便慌了,赶忙拉住他,好言劝了几句。乖乖……这祁连山脉中野兽横行,单论吼声就瘆人得很,你说那更像负笈游学的文生入了其中,岂非有去无回?”
百里阳波收了折扇,开口道:“给我拿一壶酒,俩个碗,至于凉茶就免了。”
店老板愣了愣,还是照办,心里琢磨着这名公子哥不是带了俩个扈从吗?怎就只要俩个碗,其中有甚玄机?
端来黄酒和酒碗,一壶本不到一俩银钱却狮子大开口十八俩的酒老板心情大好,破天荒想要亲自给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倒酒,窃喜的同时,心中难免感叹金陵来的冤大头就是傻白甜。
被痛宰了一次的公子似乎根本不介意酒钱,平静道:“我自己倒酒便可。”
酒摊老板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乐呵呵道:“咱清楚记得那文生就坐在公子右手边位置,就是同一张桌子!”
公子嗯了一声,倒了俩碗黄酒,其中一碗放在右侧桌面,另一碗则放在对面老人面前,都倒满了,放下酒壶,抬头微笑道:“那负剑文生可是金陵口音?待人接物总显得很礼貌,举手投足总有一股书卷气?有时又显得有些呆板?!”
酒摊子老板想了想,有些忐忑,难不成眼前公子哥和那与自己有过交谈的文生还是旧识不成?点头道:“确实是金陵人士,呆不呆板咱不知道,就觉着文绉绉的,当日一进铺子,就对着咱和伙计行了个礼,可把咱搞懵了。”
公子温醇一笑,示意酒摊老板不用理会自己等人;酒摊老板虽说是只平日里最喜欢指点江山的老麻雀,再加上在祁连山外围讨生计,见惯了所谓的能人异士,可那也是嘴皮子功夫,反正说了吹了捧了谁也管不着,可若得罪了这位价值俩块晶石的公子哥,耽误了挣钱,终归是不美。
酒摊老板依言去柜子后面站着,小心翼翼的猜测这名年轻人是何方神圣?他盯着公子哥腰间的合欢扇,啧啧……难得一见的珍品。莫非正如那文生所说,是那金陵百里家的小公子?
百里阳波面前无酒,自然不饮,看着朱敬福,问道:“先生,喝黄酒可会透心凉?”
腰挂个青色酒葫芦的老人眼神闪躲,盯着面前的那碗黄酒,道:“黄酒本辣人舌尖,老朱我是品不出透心凉的感觉,公子能品出?”
“小子生平喝过太过的好茶名酒,依然品不出。”百里阳波摇了摇头,双手平放在桌上,顿了顿,接着道:“但……我能让人透心凉!”
一时间,老旧的四方桌颤动不止,碗中的黄酒涟漪不断。
对百里阳波的气机威压,老人面色如常。下一瞬间,朱敬福一拂袖,卷起桌上的那壶黄酒,在地上滑行了五六丈,跃上远处的河曲马,策马而奔,“店家,若老夫从祁连山脉活着回来,酒钱少不了你的。”
百里阳波示意老扈从崔代谢跟上,眯眼看着荡起的黄沙,缓缓说道:“隐藏修为,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吗?”
他本就是阴沉酷烈的性子,要不然也不会做出人前温和谦逊,人后吃人心肝的骇人行径。这一路,那莫名出现在抚仙楼的老人本就让人生疑,再加上对方回答得滴水不漏,这就很难让人信服。没有破绽,不就是最大的破绽?
所以他特意选了俩年前歇息的酒摊子落脚,却从酒摊子老板那得到了‘喝凉茶’的意外之喜,这便让百里阳波想试上最后一试,没想到那自称姓朱的老匹夫真就露了马脚。
这让他不得不感叹,人生何处不惊喜啊,连带看酒摊老板的眼神都罕见的多了几分真诚,将十八俩银钱放在桌上,道:“店家,酒钱我放桌上了。”
酒摊老板小跑着来到年轻公子旁,一边笑呵呵说着公子慢走,一边将桌上白花花的银子往怀里搂;百里阳波起身,走到那正踢着蹄子的河曲马旁,翻身上马入了祁连山脉。
青衣老人肯定与慕怀风有关,要不然也不能说出永乐五年在风波亭念叨的歪诗,对方的心肝虽是老了点,可也能将就着吃,在那之前,首先得顺藤摸瓜找到帝狮之子。就像百里阳波在抚仙楼说的,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祁连山外围,因佣兵药农的频繁进出,自然有路可循;但随着深入,苍莽欲翠,古木深深,罕有人至,也就显得越发寂寥。此时朱敬福在逶迤连绵的群山中奔跑着,听着森林深处的虎啸猿啼,不免想起了年轻那会儿在终南山的奔袭。
犹记昔时少年郎,何料当下古来稀?
老人看似紊乱无序的穿行,其实心下早有算计。数日前,他知晓那帝狮之子决定执行任务,二人就进行了好几夜的部署,酒摊子老板自然是其中一环,如今到了收尾阶段,只要将百里阳波引至鸡鸣谷,计划便成功了大半。
所以,虽然是被追杀,可朱敬福还是比较坦然,但相比他的‘闲适’,后方的老扈从就要恼火得多,本就是暴烈的性子,在没被百里家囚禁那会儿,他崔代谢虽说修为不高,可江湖之大,何处去不得?那白花水灵的良家小娘,还不是祸害了好些个?吃干抹净提起裤子,又是美事一桩啊。
遇到性子刚烈的玩物,大不了霸王硬上弓,实在不行俩刀砍杀了去,江湖之大,大家都很忙,谁会有那圣贤心来管这不痛不痒的小事儿?!
如今倒好,成了百里家的囚中之鸟,不仅没了江湖快意,就连追杀个人,肚子里都憋着股卵气!前面那厮本就有心戏耍自己,按以往的性子,早就飞身过去将那头颅取下当球踢了去,哪能这般畏首畏尾,还得慢下脚程,等那所谓的主子?
一时间,这位来自东越的老扈从心中有了莫名的想法,可一想到那手眼通天的捧猫老人,不禁为自己的愚蠢念头感到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