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慕怀风不知道是如何回的酒楼,他只记得当他站在黑暗处,见到那颗女子头颅顺着台阶滚落时,他直接摔坐在了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摔的极重。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未想着疼痛,也未想着会被那刚饮完人血的百里阳波发现,只是在心底不断地重复着几句话。
“他们的谈话是真的!”
“整个南方公认的纨绔大少真的有食人的嗜好!”
“那人是自己的昔时好友,那人还曾想吃了自己!”
在进入阳关道时候,他想过很多可能。
他想过许是自己与荆月那一纸婚约让好友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也想过五世家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甚至想过好友可能命不由己,可他从未想过……
真相,竟这般骇人听闻!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北方幽都。
可以说,他这个过几天才满十六的少年并没有行过万里路,自然没有见过太多风景。
但幸运的是,他读过万卷书,在书中见过许多风景。
可今夜他听到、看到的血腥残忍,却是任何一卷书都无法形容的,所以他总得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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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金陵,是喝不完的酒。
这是琅琊榜首初入金陵,在玉露台望着满城风华的叹词,那一年计子墨刚至及冠之年,距今也不过十一载,如今整个南方帝都繁盛依旧,可慕怀风却觉着有些陌生。
随着浮屠惊招考截止日期越来越近,金陵变得越发热闹,报考的人如过江之鲫,纷纷涌入这座南方的城,掌管十五万羽林卫的禁军统领--纳兰百川不得不让城门司全体出动,这才堪堪稳住了许多随新生一同前来报考的家人仆役。
报考浮屠惊学院的人很多,队伍很长,看着就像传说中太妖域里的百丈歧蛇;从远处的百花巷尽头一直延伸至报国寺这面,期间甚至穿绕过了好几个巷弄。
结束了每日的修行,慕怀风也会选择去百花巷走走,看看操着一口东越腔、念叨着要涨三文钱,到如今也没涨的棉花糖夫妇,当然也只是看看,并没有上前去的意思。
期间在队伍中,他还见到了许多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比如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俩扈从的朱星海,比如来自松莞云莱宗、佩剑水寒的小溪君,再比如那身着麻衣,手持暗斑花纹刃的阿里伊凡。
至于金陵本地的老面孔,自然是见得更多,比如腰跨大夏凉雀的惜君,比如那个总将‘好尴尬’读作‘好监介’的亚男大表哥,再比如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百里阳波……
当然,有些人不再熟悉。
日近黄昏,带着生根面皮的慕怀风提着一屉小笼包,俩只猪蹄回了酒楼,这些东西都是在檀槐街买的,他本想喝稀粥的,可惜卖完了,只得退而求其次,要了一笼小笼包,至于猪蹄,则是帮青衣管事带的。
回到房间,将东西放在桌上,慕怀风去洗了个脸,正用自己备的毛巾擦拭着,却瞥见青衣管事从房门外提着个酒葫芦走了进来,对方示意自己继续,径直走向了桌旁。
慕怀风将微湿的头发用木簪束紧,拧干毛巾挂于一旁的木质钩子上,走到桌旁坐下,轻声道:“福伯,少喝些酒。书上说喝酒伤身、喝酒误事,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
不知为何,今日的老人火气有些大,将酒葫芦一放,一条腿搭在长凳上,“我说你这慕家小子,左一个书上说、右一个书上说,可书上还说过‘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咋不说?”
老人这说来说去,真是有些绕口,可慕怀风听得真切,身体微倾,道:“福伯,你方才唤我什么?”
老人掏了掏耳朵,声音提高了不少,“慕家小子,你是耳背还是怎地?还是要我说帝狮之子,你才能明白?!”
慕怀风重新坐直身子,喃喃道:“福伯,你是何时知晓的?”
见他承认,老人也不故作无赖,将腿放了下来,叹了口气,道:“自你在洛河驻足观望城门,老朱我就有所怀疑,再联系出教前那些人与我的谈话,我就猜到了七七八八。可真正知晓公子身份,是那前些夜里,百花深处的跟踪。实不相瞒,看见公子因下落不当,靴子飞出老远,老朱我在暗中可是很没脸皮的笑了。”
慕怀风看着老人,平静道:“福伯,我入金陵这事,本就是一个阴谋吧。”
老人拔开酒葫芦盖子,为自己倒了一杯黄酒,却不急着饮,“阴不阴谋我不知晓,老朱我只知道此次教中八成还要内乱。”
就慕怀风看来,现如今苍焰神教四使羽翼,虽谈不上和睦,可相互制衡是必然的,而南门从事又是不争的性子,自不会挑起事端。
这样的苍焰神教就算谈不上欣欣向荣,可也算安定,怎会内乱?
老人喝了一口浓烈的黄酒,抹嘴道:“老朱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权谋大势,可也知道因利而聚容易同床异梦,所处位置相同,可看的方向不一样,这也容易出事不是?”
本是锦州朱家长老的朱敬福拿起俩个小笼包,递了一个给慕怀风,咬了一口皮薄馅多的包子,道:“单论离教前,南门从事、雪月二使、苍焰教王与我的密谈,就可管中窥豹,大体知个一二了。”
“前面三人虽说未直接让我唯你这帝狮之子马首是瞻,可也差不离了;但教王的意思是,只要你靠近金陵慕府一步,就毫不犹豫的将你击杀,若你知晓百里阳波的行径后,选择刺杀好友、或说执行此次任务,则让我全力辅佐。”
慕怀风咬了一口包子,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福伯,若我直接回了慕府,你的选择是?”
老人将手中大半包子放下,叹了一口气,“老朱我当下也很忧郁啊!这几天我辗转难眠,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按理说,不管如何,你在唐不拉没有杀我那混账侄儿,老朱我自当感激;可苍焰神教有我需要的东西,老朱我真的很难抉择啊!这不今儿来,就打算与小友开诚布公,看看能否找个折中的法子。”
这位朱家的长老也在赌,既然南门从事等人如此好看面前的少年,也许这本是慕家公子哥的年轻人有那玉衡丹呢?
慕怀风吃完小笼包,很认真想了想,老人不也打扰,安静的和着小笼包,喝着那自备的上好黄酒。
良久,慕怀风从开明阁内取出纸和笔,按照记忆,将羊皮卷上记载的丹方工整的抄录了下来,递至老人跟前,“福伯,这可是你想要的东西?”
老人擦了擦有些油腻的手,刚一拿过方子,瞥了一眼,便神情大变,颤声道:“朗殊小友,这……这是真的?”
慕怀风又拿起一个小笼包,边吃边道:“福伯,距离浑厄丹发作还有大半个月,足够我们赶至唐不拉了,想必帕特里克国主应当将玉衡丹炼制出来了。”
青衣管事面色红润,又撮了一小口黄酒,想着当初的唐不拉之行果真不简单。
慕怀风安静吃着小笼包,房间突然莫名安静了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耐人寻味。
最后还是老人沉不住气,大大咧咧道:“我说慕家小子,年纪轻轻怎就有了一股迂腐书生的匠气,莫不是这几年在风波亭读书读傻了?想要老朱我如何行事,怎么也得知会一声啊。”
慕怀风自然不傻,此时的他反而在想着苍焰教王可以说故意让自己入了金陵,可这背后图的是什么?
还是早得知百里阳波的骇人行径,就等着自己前往阳关道揭发?
是否会是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可暗中的弹弓又位于何处?这一切看似都像一张巨网,可织网人又是谁,是那头戴龙首面具的红衣,还是所有人都是网中鱼儿?
被老人打断思绪,慕怀风擦了擦嘴角油渍,适时问道:“福伯,那你的选择是?”
“老朱我没读过多少书,不懂那些士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总得记别人的好,朗殊公子如今敞开了说,老朱我也不藏着掖着;在金陵的这些天,无论公子是回慕府,还是执行任务,我都不碍着。”
老人拍了拍胸脯,在他看来,眼前的少年十有八九会选择回慕府,不说刺杀百里阳波何其困难,单论慕怀风的性子,太善良、或说太心软,这样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就是优柔寡断。
慕怀风看着老人,小声问道:“福伯,我说我要执行任务,你也不碍着?”
很显然,老人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愣了愣,问道:“为……为什么?”
慕怀风看了一眼窗外的余辉,没有直接回答老人,“福伯,你知道的,有太多时过境迁,让我们隐忍着掉泪,沉默着发痛。这世间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可我并不是同情心泛滥、顾影自怜的那一类。有时候,事态需要我果断转身,冷漠出手,刚勇无情,但更多时候,我希望我是这样的……”
“有倔强的姿态,也有温柔的情怀;有掷地的语言,也有无声的微笑,有蓬勃的野心,也有纯粹的童心;有智慧的远见,也有悲悯的善意。无论这世界都冷漠,都不该忘了该有的善良。”
老人若有所思,良久后瞪眼道:“这……这也是书上说的?!”
慕怀风下意识翻了个白眼,“可不是?”
朱敬福撇了撇嘴,将装猪蹄的羊皮纸撕开,递了一只给慕怀风,后者以太油腻拒绝了,老人有些不乐意,板着脸道:“你竟不吃这般美味的蹄子?要知道书上可还说过‘猪蹄下黄酒,活得长又久。’哩;今日你小子啊,不仅得吃蹄子,还得陪老朱我喝上几盅。”
慕怀风面露疑惑,想着读过的书哪本有如此论调,老人可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将那热腾腾的猪蹄塞入少年手中,又亲自为慕怀风拿上杯子,倒了小半杯黄酒,“慕家小子哟,书读得多可不代表懂得多,没猜错的话,你肯定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吧?”
慕怀风看着手中的肥腻,摇了摇头,老头儿举起酒杯,嘿嘿一笑,“喝了这杯,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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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泛起鱼肚白,房间内的青灯亮了一宿。
一老一少醉倒在桌上,酒葫芦倒在一旁,地上有几块啃得干净的猪蹄子骨头。
那些喝掉的黄酒,纪念着老人的青葱岁月,可空了的酒葫芦,没能装下迟暮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