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的风,永远不急不缓的吹着。
低矮的墙垛、雕花的屋檐,岁月和风雨磨损了当年的风光,巷子里的老旧房子保存着历史的痕迹,却坐落在被遗忘的路口。
那些古旧的院子,古老的麻石板小巷,收藏着当年的硝烟,收藏着生活中的故事,也收藏着很多扑朔迷离的传说。
许多院墙上都有豁口,找到熟悉的圆拱门,慕怀风用短剑在墙垛上凿出攀附点,很笨拙的爬上豁口,跳入院子,穿起因落地不当而甩出老远的靴子,平静地走向后院。
院子里有棵不知年岁的枣树,借着细碎的月光,隐隐可见树枝间抽了嫩绿的新芽儿。
风景旧曾谙,却仿佛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初次进这院子是九年前的事了。
树下有枯井,说是井却也不确切,实为百里阳波当年修建出来与慕怀风‘私会’的幽道,更被那爱吃臭豆腐的家伙称作阳关道。
可如今看来,许是别有用心的一番设计啊。
入口处有十数级台阶,缝隙间杂草渐生。
夜风入院,慕怀风觉着有些冷,紧了紧月白长衫,点上火折子,开始朝着这条六岁时就知道的幽道走去。
微弱的火光将阳关道照亮,石阶从枣树旁向枯井下方渐渐延伸,俩旁石壁干燥至极,没有一丝水汽,便是连青苔都没有。
十余步后,慕怀风终是走完石阶,通道尽数沉至了地底,通道地面依然干燥,此间的温度比枣树下更加冷了些,星空与百花深处的风声渐渐远去。
通道前方越来越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要远离真实的人间,随时可能坠入深渊或是别的世界。
借着微弱的火光,慕怀风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缓脚步,反倒加快了脚步,直至最后竟跑了起来。
他的想法很简单,迟早都要面对,不如早些知道的好,当然……他对黑暗有些不喜,希望跑起来能减轻心中的不安。
可越靠近那黑暗的深处,他的不安便变得越发浓烈。
不知过了多久,他跑到了通道尽头,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完全黑暗。
星空已经不见,慕怀风手中的火折子也没有这般光亮,尽头处同样是十数级台阶。
不同的是,周围石壁上散发出柔和的光亮。
慕怀风对这光亮很熟悉、或说曾在开明阁内感受过,那是夜明珠发出的光亮。
以前百里阳波曾想带他走一趟阳关道,可时刻怀抱一本书的少年拒绝了,原因是……怕黑。
总听说外界说百里阳波是个十足的败家子,流连胭脂郡、一掷千金、豪得过分,如今见到这通道照明的夜明珠,慕怀风才对那‘金陵二纨绔’有了新的认识。
熄了火折子,看着眼前通往好友房间的台阶,慕怀风身体有些僵硬,下意识里,他把手中的短剑握得更紧了些。
因为他觉着,自己握得越紧,则有更大的勇气去面对那些他不愿相信的真相。
当然能否有幸知晓,这是个未知数。
他挽了挽手袖,开始拾阶而上,微握成拳状的右手代表他有些紧张。
只是他不知道,在今夜,他用自己的经历得到了一个血一般的教训:这世间所有的别有用心,除了突然的靠近,还有从小玩到大的深沉。
正是因为这个教训,他选择了对自己昔日好友出手,由此他顺了苍焰神教的意,顺了幽都那位辰轩皇子的意。
最重要的是,他顺了自己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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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金陵有位帝狮纨绔,这是偌大个八荒六合都知道的事;二十年后,金陵有位纨绔二代,在整个南方也算人尽皆知。
此时这位别人口中的纨绔大少正恭谨跪在房中,在他正前方放了一张竹椅,坐着个眉发如雪的老人,膝上蹲着一只毛发亦是如雪的狮子猫,老人手抚猫头,端坐望着靠窗边的一盆铜钱草。
耄耋之年的老人伸了伸手,和蔼微笑道:“回来得这么早,想必是大失所望了。”
百里阳波视线低敛,以额贴地,颤声道:“老祖宗世事洞明,孙儿此次前往媛悯宫,并未见到荆月公主,还请老祖宗责罚。”
老人笑道:“有什么好责罚的?这事本就不可操之过急,荆月丫头对慕家那小子用情至深,若被你这么短时间就虏获芳心,倒是老祖宗这心里不踏实。”
百里阳波犹豫一下,终究没有说话,自他出生以来老祖宗便让自己接近慕家的那位,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按照眼前老人的指令做事,从没问过什么,也不敢问什么。
所以当初眼前老人命自己秘杀慕怀风的时候,他没有一丝犹豫的照办了。
当然,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与老祖宗的指令竟不谋而合,这让他有些癫狂。
终于可以对他动手了呀,想着亲手杀了朝夕相处十数载的好友,竟然有些莫名的……兴奋。
那人是帝狮之子,他的心肝一定很美味,想必比当初封门村的一百四十五口妇孺老小要好吃些;最不济也应该要比自己那废物父亲要美味些,说起那个正三品大员的父亲,能拿出手的也就那双耳朵了吧,生吃真的很脆啊。
这位当朝首相季守仁见面都要执晚辈礼的老人轻抚着猫头,低声道:“若是我将整个南方的明珠攥在手里,住在华阳宫的那位大良造会不会妥协?那可是他的亲妹妹啊,不过帝王家性子最是凉薄,要那九珠亲王为亲情放弃整座江山,怎么看都不靠谱啊。”
百里阳波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老人看了一眼孙儿湿透的后背,“起来吧,地上凉,沾了寒气可不好,做人是要接地气,可也不是这么个接法;话说这些年你的表现,老祖宗大体还是很满意的,就是当初杀慕家小儿那事办得有些拖泥带水。若你果决些,那帝狮之子还不是成了你的腹中之餐。”
百里阳波颤巍巍起身,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喉结动了动。
老人看着忍得很难受的孙儿,眯眼道:“你啊,就是一武道痴儿,竟失心疯到修习族中的禁忌武学--泣血狂刀,导致精血干涸,需定期饮人血补充,最后竟有了食人的嗜好。”
百里阳波眼中隐隐有了丝丝血气,生硬道:“我不想输给那帝狮之子。”
老人手呈勾状握住了狮子猫的脑袋,只是并未用力,本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的宠物似乎不理解,转了转头。
在金陵世家中资历、声望老得不能再老的百里疆远皱了皱眉,道:“有时候我就不喜欢你这一点,嗜血好杀,总喜欢与人分出生死。若不是这样的性子,你那在朝堂上已做到一部尚书的父亲,也不会在与你手谈十九道后,仅输一子,便被你杀了食其心肺。说到底,你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百里阳波身体微微颤抖,却没有出声反驳。
“我之所以没有杀你,只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你够狠,可以做到许多包括你父亲、包括你哥哥、甚至包括我都做不到的事,这样对族里未必是件坏事。”
早不知年岁的老人神情平缓,接着道:“所以在你吃了我那儿子时,我没有太多的心绪变化,反而送了整座封门村给你。你那次倒有些过了,若不是临时将那山贼夜枭推了出来,恐被世人抓了把柄,不过林文清打匪剿盗这一出倒是歪打正着,险些让你漏了陷儿。”
在说这些的时候,老人脸上尽是漠然。
在他看来,也就只有天下大势、王朝气运能让自己上心了,至于那至亲血脉、世间情~爱,实在是俗得不行!
既然这孙儿喜好吃人,那就让他吃好了,那些鄙夷贱民,能被端上餐桌,已是他们的莫大荣幸!
当年的封门事件可谓震动大陆,一时间矛头直指手持六十四斤宣花斧的夜枭头目,那郭胖子更被冠上了个‘雁荡小魔王’的称号,原来这一切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惊天的一幕!
这位亲手让百里家在锦州站住脚的老人从竹椅上站了起来,看着眼前从未以孙儿对待的年轻人,道:“忍得很辛苦吧?气血翻涌,犹有万千剑气在肺腑肆虐,更像有无尽森罗厉鬼在腹中哭泣,这就是泣血狂刀的入魔之兆。依你现在的情况,若一个时辰内还未饮人血,恐要暴毙而亡了吧。”
百里阳波低着头,对老人陈述的事实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如今你入浮屠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那里有许多美味的食物,你可以尽情享用,至于吃剩下的残肢断臂,就堆在你脚下象征友谊的阳关道里,若能击杀几个青云榜上的天才,也为我们百里家涨脸面不是?”
老人捧起狮子猫,道:“可别忘了老祖宗提醒过你的,做人要接地气。你一直都是那流连胭脂郡、胸无点墨的金陵二纨绔。若哪天你的骇人行径暴露了,不说整座江湖容不得你,到时候就连老祖宗我,都只能大义灭亲了。”
“若是忍得实在难受,就把你那名字很接地气的翠花丫鬟享用了吧。那妮子不像你嫂子,誓死都不愿与我双修,既然她求死,你就成全一番。”
百里阳波一直没有说话,很久之后转过身,看着老人离去的方向,低声道:“大义灭亲?对你,好像从未有亲情这种说法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位南方公认的纨绔大少眼神变得无比炙热,狞笑道:“老祖宗,你应该知道,在这世上,我最想吃的……是你和大哥啊!”
夜渐深,如薄雾般的月光袅娜的洒下,透过雕花的窗栏,照亮了那盆铜钱草。
不知何时,有鲜血染红了那抹绿,随即响起了野兽进食般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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