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云阳帝都,金陵雄城,城高十八丈六尺,底宽九丈九,城郭长达十一里,基座全由花岗岩和石灰岩条石砌成,墙面由祁连山脉特质的灵璧石打造而成,缝隙中浇筑糯米汁与高粱汁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夹浆,更有禁军统领纳兰百川亲率的城门司镇守其上。
有八百里洛河绕城而过,可供八艘黄龙船并头而行,河上有大桥,名沧澜。
沧澜桥本名万安,意寓万世民安,可自十年前,云阳第一军神柳沧澜带领十五万云阳铁骑,顺洛河而下,为了纪念他镇守北方之功伟,此桥正式更名为沧澜。
当时的云阳帝君在城门司写下了‘一线沧澜通洛水,千帆寒影奏凯歌。’的脍炙人口的诗句。
有了当朝天子的带头,许多学士文客自是附和,一时间,关于沧澜桥的颂词响遍了南方大街小巷,本就是云阳五世家的柳家地位一涨再涨,不输当年的帝狮之家;柳家那位不爱刺绣、偏爱骑射的亚男小姐更是被许多闺中小娘所崇拜,还在金陵掀起了一股骑马热。
又因沧澜桥俩旁每隔三丈三都植有青门柳,这条连绵百里的大桥又被升斗百姓称为‘柳桥’,与大将军的柳姓不谋而合。
如今浮屠惊学院的招生还未结束,此时由沧澜桥入南胜门的官道自是热闹非凡,川流不息入城的人流中,一辆青蓬双猿马车不起眼的夹在其中、摇摇缓行,在距离城门数丈之地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一个月白长衫,容颜清朗的少年跳下车来,前行几步,仰起头凝望着城门上方的‘金陵’二字。
随少年一同下车的马夫牵着马绳,看了一眼巍峨的城头,神情微异,轻声问道:“朗殊公子,你怎么了?”
带着一张生根面皮的少年没有回答,他依然保持着仰望城门的姿势,表情凝然不动,一头被木簪束起的乌发被风吹起,有几丝零散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使得整个人透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与悲凉。
“公子是不是累了?”牵着枣红马的老人靠近了些,道:“这些天浮屠惊学院正在招生,我们应当早些入城,要不然可找不着歇脚的客栈咯。”
“福伯……”
过贝加尔湖,穿雁荡谷,少年自然是慕怀风,此时少年面容有些疲惫,毫无颜色的唇边掠过一抹浅浅的笑,“我想在这里再站一会儿……好长时间没有距这座城这么近了,想不到金陵城几乎丝毫未变,进了城门后,多半也是冠盖满京华的盛况吧。”
早已将当归枪收入纳戒中的老人微微有些怔忡,问道:“朗殊公子以前……来过金陵?”
“不瞒福伯,朗殊本就是金陵人士,如今能再看到沧澜桥、看到洛河、看到青门柳,真的……很好。”慕怀风收回视线,看着不远处的洛河水,轻声道。
正是苍焰神教的青衣管事看着少年侧脸,黝黑枯瘪的手轻抚着枣红马鬃毛,想着教中与自己有过交代的那些人,时刻堆笑的南门从事、总是冷冰冰的可怜闺女、初任月使不久的黝黑少年,当然……还有那头戴面具的隐魅红衣。
远处的洛河水面上,帆影如云,城门司箭楼处,负责战事传讯的红色游隼不停起降,更远的碧空里,有四方巡游的飞撵,看着就像苍焰神教园子里那几只烦人的蜻蜓……
这里就是整个南方的京都,有无数乡野鄙民难以想象的画面,慕怀风睁大眼睛,回味着这些十多年怎么看都看不厌的画面;小时候曾问过老爷子,洛河的尽头在哪?
那背微驼、脚微瘸的老人总笑着说流向远方,可远方有多远,有南胜门至幽都那么远吗?
提及金陵城,往往绕不开那些耳熟能详的风流人物:一朝闻道的帝狮、擅阵的玉浮屠、一剑劈开汜水的云阳帝君,现任浮屠惊院长的烟雨平生,镇守国门十数载的当世军神……
至于年轻一辈,更是不胜枚举,青云榜俱是排名不低的‘皇族三贤’,前年被浮屠惊破格录取的季家若白,能入青云却拒绝了的慕兴然,不怎么好,学武道修为却不低的金陵二纨绔……
慕怀风本以为已经把这一年多来的遭遇尽数抛到脑后,可看见洛河,就想起了小时候与那家伙在浅滩区插鱼捉虾的时光,就想起了密信上熟悉的、冰凉的三个字……
在离教前,慕怀风曾得到一个消息,昔日的教中三长老不堪受辱,在兴介坊服毒自杀;对这个消息,少年很平静。说到底,他对那从头至尾一身黑的男子并无太多恨意、或说对眼前的城并无太多恨意。
就算枭长空侮辱过自己,就算知晓了当初之事真是好友所为,他依然以一颗最纯粹的心去看这个世界,他依然安静平和,他依然什么事都明白,但没有邪恶之心。
他一直在求个理所应当,自十岁时开始努力修炼,除了父亲是声名远播的帝狮外,更多的是那笑起来有俩个梨涡的少女是青云榜上的天才,他不想落后对方太多。
这样的想法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只因他觉着这样的心思有些幼稚,有些不切实际。
青云榜,那是‘知尽天下事’的机枢阁颁布的榜单之一,象征着星空下最顶尖的少年天才,慕怀风想要追赶现今青云榜第八的荆月,确实很困难啊。
他一直在修顺心意,可现实却从未予之。
他想很早的时候便修武道,可老爷子让他读了十载的书,他想努力些修炼,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停滞在了苍焰神教,好比刚欲振翅飞翔的雏鹰,还没有见过天空,就已经陷入泥潭。
对这不顺心的一切,他没有太多的自怨自艾,乖乖的读了十年书,顺了老爷子的意,在看过万千书中风景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意也顺了。
他想要逃离苍焰神教,于是他用力的活着,甚至不惜做了许多不顺心的选择,可他从不后悔。
只因他心底很清楚,想要顺心、必经不顺心,有时候顺别人的心意,也就是顺自己的心意。
他一直这样,对生命有着绝对的热爱,在不顺心之中寻着顺心,他以一颗通透的心境看着世界,一直相信着可以折射出希望,一直觉着真正江湖,莫过于四个字:初心莫负。
------
时近黄昏,昼市已休,夜市未起,报考浮屠惊学院的学子,无论顺利与否,都结束了一日的考核,陆续回到了各自的客栈酒楼,街面就显得有些清寂。
一老一少一马车,此时正在菀溪街悠悠逛荡,由于浮屠惊招考,金陵大小酒楼客栈生意自是火爆,慕怀风与青衣管事穿街走巷,三个时辰下来,得到的都是酒楼伙计的一句话:不好意思,客满咯!
期间二人还经过了牡丹盛放的报国寺,发现这荆月公主最爱前往的寺庙人满为患,就连屋檐墙角都摆有莘莘学子的寒褥酸被;以前被‘软禁’在武典阁,总听惜君丫头说浮屠惊学院招生是何等盛况,如今亲眼所见,自然有了切身体会。
如今因任务回了故里,慕怀风自然想立马回到族中,可情况特殊,说不定暗中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其中很可能就包括身旁的福伯;经过席萝的大半年‘调教’,慕怀风自然养成了机警的性子,所以就落了个找歇脚地的尴尬下场。
绕了一大个圈,赶巧在‘入浮屠’酒楼住了下来,该酒楼位于檀槐街中段,名字意寓自是希望远道而来的万千学子成功进入金陵唯一的学院修行,交了比平常多将近一倍的住宿费,就算在入浮屠住了下来,看着布满痘坑痘印的掌柜笑脸,慕怀风真的有些同情那些外来商客学子啊。
如今入浮屠酒楼生意火爆,人满为患,就看到食客分作俩批,临窗的都伸长脖子去瞧那些维护秩序的城门司精悍骑兵,离窗户远的则竖起耳朵听靠窗的学子食客评头论足。
将马绳交给酒楼伙计,慕怀风与青衣管事上了二楼,点了几样酒楼的招牌菜肴,刚一坐下就听到了一些不算小声的窃窃私语。
“这云阳王朝的城门司看着硬是要得,这俩天浮屠惊学院招考,金陵可谓鱼龙混杂,纳兰百川竟将治安搞得井井有条,还是有俩把刷子嘛。就不知道与柳将军的‘拐子马’相比,孰高孰低?”
“什么城门司,不过是做些管城的事儿,说难听点就是‘城管’;而柳将军的拐子马那可是悍骑中的悍骑,以一挡十……不,以一挡百肯定是没问题的,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说到底,真难为他们了!这万千学子共赴金陵,可能被录取到的也不过百人,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全都是良驹,而浮屠惊要的,是那良驹中的甲等宝马;榜上有名的,自是欢喜,没有取到的,自是浪费了家里人的路费盘缠,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浮屠惊放榜的日子是那一个月后,到时候可就热闹咯!这次入榜的大热门无疑是百里家的二少爷百里阳波,很难想象这号称金陵二纨绔的公子哥竟是一名玄灵境高手啊!其次是军神的女儿柳亚男,这位不爱刺绣,向往边疆战场的奇女子还能否不留级,值得期待啊,招考截止日期是十五天后,这些个大热门能否进入浮屠惊,咱们就拭目以待咯。”
“八成是要进的,据传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荆二公子都有望被浮屠惊录取;话说荆涛、百里阳波与那帝狮之子可谓铁三角关系,可自慕家那位不莫名其妙的失踪后,剩下这俩位也无甚往来啊!莫不是……”
“嘘,小心隔墙有耳,有些话是说不得滴。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呐!就操心操心如何服侍好家里的黄脸婆,有些事还是不可妄加猜测,兴许哪天横尸街头都不晓得。”
“多谢赵兄点拨,刘某人在此谢过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可是得到小道消息,豫州衡水的黎大少这次可要参加浮屠惊的招考。”
“青云榜上那位‘黎不胜’?!他前年不是才被机枢阁排进青云榜十八?不好好在豫州待着,跑到浮屠惊凑什么热闹?莫不是被青云榜首的北冥拓海压得喘不过气?!”
“很有可能,不过现在的年轻一辈,有谁不被北冥拓海稳压一筹?这位四明学院的天才当年入青云的评语便是:不输公子封汐,直追徐势舟。更有‘小帝狮’的称号;与真正的‘帝狮之子’相比,可真是云泥之别!”
“嘿……那帝狮之子还想迎娶南方的明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那黎洛以为来了锦州,就没人能压他一筹了?要知道单论南方,可就有一个青云榜第三的无痕太子,第八的荆月公主,因一心投入政事、武道精渐不快的无殇皇子,可那也是青云榜二十一!那黎十八能打赢谁?八成是风风光光的来,灰头土脸的回衡水呆着去!”
慕怀风听着周遭的高谈论阔,神色很平静,与青衣管事简单的吃过晚饭,期间还与老人喝了一小杯黄酒,结账后就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夜幕降临,慕怀风添了一件外衣,拿上那把席萝上司送给他的短剑;从酒楼伙计那讨了个火折子,看了一眼寒星点缀的夜空,朝着清寂的街道行去。
他要去百花巷,那里有百花深处、那里有阳关道,那里有少年想要的解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