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辞旧岁。
时间在重阶前的水渠中溜走,在阵阵风铃声中,冬天悄然而逝;在串串爆竹声中,永乐年落下帷幕,迎来了祥符元年。
当春应有热闹的梦,整个云阳朝堂可谓热闹异常,正是因为‘祥符’二字。
按照金陵皇族宗法,新年年号本该交由钦天监查阅各类文献书籍,慎而又慎的从《礼易》中择取而出,最后交由当今天子,下诏公布天下。
可今年有些特别,新年号不但未经由钦天监司管,就连常年居住于皇宫深处的云阳帝君,都不曾过问。
‘祥符’二字出自华阳宫,确切的说是出自掌管军政大权的大良造、也就是有着‘抚琴公子’之称的无殇皇子之口。
因为此事,朝堂上下空前动荡,可以说乱成一锅粥;诸多老臣文士、沙场将军上殿冒死谏见,直言二皇子不过九珠亲王,怎能插涉年号此等有关国之气运的大事?
普天之下,非当今天子不得以赐予年号,二皇子如此行径,岂不是对先祖不敬、有悖天道?
宫廷哪有不透风的墙?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新年号的事,更是闹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传出‘祥符’二字出自云阳最小的皇子飞尘,也就是大良造的唯一子嗣。
朝野上下皆知飞尘皇子是九珠亲王与那女子所生,那女子虽说出身高贵,可推演天道的钦天监早有谶语,言那女子是不祥之人,就连当代浮屠惊学院的现任院长--烟雨平生都曾无意提及,那名为冷禅语的女子命格不好,有大凶之兆。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在永乐元年春,与青云榜上的年轻皇子--林无殇于太和殿完成联姻,常年不出那片蔷薇的云阳天子竟罕见出席,赐下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的八字仪词,就连一心修武道的东宫太子也在那次联姻中现身。
当年的联姻虽说声势浩大、空前隆重,可朝野上下并没有多少人看好此桩‘有悖天理’的孽缘,大多出席婚礼的文臣大将都是摄于天子之威,真正祝福的没有几个,至于那些重臣公卿,大多称病于府,眼不见心不烦。
上一任首相大人更是在朝会上、手指无殇皇子,当堂破口大骂‘竖子,莫不是想毁了国之社稷?”,在婚宴当天,这位朝中老臣在首相府上吊自尽,临死前更留下‘国之将亡,安能苟活于世?’的遗言。
可谓是对联姻最大的反对,更是狠狠折了皇族林氏的国面。
不知是女子真有不详,还是为了应验老首相的临终之言;永乐七载,被满朝文武背后暗骂‘佞狐’的妖女,在静惠宫因病去世,随着冷禅语的离世,入葬之事又在整个南方掀起轩然大波。
一个外姓之人,竟要破格葬于皇陵,获‘圣显’谥号,许多三朝大员因此事上书请辞,褪去一身官袍,归田卸甲。
那一年,云阳王朝上下动荡不安,可依然没有阻止无殇皇子的脚步,仍是将那‘佞狐’女子葬于皇陵,至于蔷薇花海深处的云阳帝君,似乎根本未在意此事,对于那些弹劾无殇皇子、堆积如山的奏折,更是连翻阅都不曾有……
祥符元年,同样的一幕在金陵朝堂再次上演,弹劾无殇皇子的公文奏折堆满了整座御书房,藐视天理、不尊礼节、对宗室大不敬,对龙椅有赤~裸的觊觎之心……
一时间,整座帝都震荡不安,所有人都在看着当今天子林文清削去皇子林无殇的爵位,连同小名悦心的林飞尘一同贬为庶民,或是发配边疆,甚至是……斩立决!
可当今天子与当年如出一辙、并没有选择去做那顺大势的天下‘明君’;就那般不闻不问,就连靠近御书房的心思都欠奉,这可让大多想看无殇皇子交出军政大权的朝中大臣大失所望。
比如当朝首相季守仁、再比如禁军统领纳兰百川。
至于无殇皇子本人,似乎对那些弹劾自己的公文仿若未闻,仍是兢兢业业的批阅着文告,有时候身心疲惫后还会前往华阳宫外的紫竹林抚琴一曲。
公子抚一曲,我歌月徘徊;厮守终成梦,咫尺天涯间。
断肠人抚琴,伤的是那离别心!
至于还未满十岁的小悦心,哪能知道祸从口出?
他只知道母妃生前是信佛之人,经常前往报国寺求那黄色的符纸,母妃曾说是为了父王求的保命符;前几天,父王找到正在诵读《译经》的他,说要从他这讨要俩个祥瑞的字号,一向对父王言听计从的他自然脱口而出’祥符’。
自妻子逝世很少露出笑容的林无殇闻言大喜,摸了摸儿子脑袋,赞道:“不愧是我的悦心,大善!”
懵懂的小悦心见父王开心、自己也开心,在一大堆太监宫女的陪同下,蹦蹦跳跳的前往媛悯宫,找细姑荆月说些春蚕鸣叫、与其他皇子斗蛐蛐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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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苍焰神教的慕怀风不知道这些,至于新年号都是三天前从自己上司口中无意得知;现今为教中从事的南门鸿才曾说过,苍焰神教最不缺信息,可腰负短剑的他觉着自己与世隔绝,消息更是闭塞到一定程度。
这也不能怪他,由于地位受限,许多东西少年是接触不到的。
慕怀风不知道金陵朝野上下的震动,不知道那曾与自己在百花巷吃棉花糖的少女清瘦了许多,不知道那读书都要抱着名剑大夏龙雀的小仆人,已经登上了武典阁六层,更不知道当小妮子出阁之时,便是他二人分别之际。
但有一点,少年是无比清楚的,百花巷尽头的浮屠惊学院在正月里开始招生了。
光阴流转,苍焰神教四使羽翼渐次丰满,都有了自己的党系势力,四人暗中相互掣肘、相互较劲儿,一时间教中空前的繁荣稳定,教名远播八方。
惊蛰到了,园子里的海棠花开了,拱桥旁的几株杨柳亦抽了新芽,重阶前的清荷也比往昔要应景得多。
看着眼前一切,少年终是感受到了一丝春意。
苍焰神教的这个冬天并无雪、只是夜里比往日冷了很多,少年特意加了一床棉被,可半夜双脚仍是冻得厉害、难以入眠。
就在他辗转难眠之际,总经常想起这大半年的经历;这些日子以来,他除了名义上的读书,更多的是执行小姑娘遣派的各类任务,伏杀、诱杀、袭杀,明杀……
有几次险些丧命,若不是青衣管事暗中相助,慕怀风早已变成一抷黄土。
闲暇之余,慕怀风也会禁不住疑惑,为何苍焰神教将他以杀手培养,却又不‘享受’杀手的待遇。
这里的待遇,代表着死亡。
要知道当日二十个迅影高手入金陵、杀鞠梦,可独独面庞黝黑的少年回了来,可见作为杀手的残酷。
可慕怀风不同,无论是刺杀寻常人、亦或是凝玄境武者,每当陷入九死一生之际,青衣管事都会及时出现,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顺便‘完美’的完成任务。
如此杀手,倒也新奇。
与大半年前相比,少年手起刃落间再无犹凝,彻底沦为了不折不扣的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站在清荷尽头等自己的那袭蓝衣。
风尘仆仆的赶回教中,站在烟云水榭门口,看着站在元宝枫树下的倩影。
水波流转,少女的模样与半年前无甚区别,一样的清冷孤逸,如终年积雪的天山上的雪莲。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教中有传言称其为‘长不大的狐狸’。
多年不变的身高容颜、深居浅出的生活习惯、性子清淡、喜好安静,从不犯错……
林林总总,仿若都在为传言做着最好的注解。
看着眼前的蓝衣女孩,少年亦觉着不可思议,一时恍惚发怔,竟忘了回答本该回答的问题。
席萝久未等到回话,如清潭的眸子抬了抬,秀美蹙起,声音清丽至极,“朗殊?!”
慕怀风瞬间回神,立即给出了小姑娘想要的答案,无非就是此次刺杀的过程、细节等……
像这样的事,少年已经做了大半年了,可谓驾轻就熟。
席萝看着随风轻摇的荷花,三言俩语便指出任务中的不足,面无表情的指派着下个任务。
二人的交谈大多时候都这样,她在说,他在做。
“你在想什么?”想起先前少年出神,席萝清冷的目光在慕怀风身上扫了一圈,平淡道。
“你到底有多大?”不知为何,慕怀风看着对方,道出了潜伏已久的疑问。
席萝盯着他,后者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懊悔失言。
“快十四了。”
“可……”
“可都不曾有变化,是吧?”
慕怀风站在原地,默然无语。
“朗殊,我这样很像妖怪吧?”
小姑娘秀气的食指轻抚着秀气的眉毛,嘴角浅笑,一贯无波的声音微微自嘲,“以后别再问了,那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是什么让一个少女停止了生长?
步出烟云水榭,慕怀风仍在回想小姑娘那一刹那的神情。
黯然、微倦,和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冷淡的表相,让她呈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
就像唐不拉之行无意中所展露出的天真,那也许才是面具下罕见的真实。
这一刻少年才隐约感觉到,这个冷静自制、掌控若定的小姑娘,亦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迎面走来的桐雀温润端庄,敛身行礼后,极轻的声音传入少年耳际,“今日亥时,烟柳巷烟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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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妖怪的我,你又怎会多看一眼?”
枫树下、或说风铃下,小姑娘看着门口,笑意苦然,却不知笑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