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连山氏,遍尝天下百草、作五弦、乐百姓;削木为弓、以威天下,治麻为布,民着衣裳,以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慕怀风看着将近的暮色,放下手中的《上古连山氏系辞》,神情有些恍惚。
似回到了万年前农帝尝百草的时代,那位被后世尊称为‘五谷之父’的老人曾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
“造琴以定神,足以通万物而考理乱也;作五弦、禁淫僻、去邪欲,反其天真者也。”
少年心神摇曳,喃喃低语,对书中所记载的农皇朱襄不禁心生向往。
后世经口相传,怎一个风流了得?
“你在看什么?”
淡淡的声音将慕怀风思绪拉了回来,少年转过头,郝然发现席萝站在书房门口,一脸审视的盯着自己。
慕怀风下意识的摸了摸短剑、抿了抿唇,拿不准对方是否会因自己擅入书房而恼怒,一时间忘了答话。
“《上古连山氏系辞》?”
小姑娘走进书房,余光瞥了眼桌上的书籍,显得有些意外,轻声道:“你若喜欢,便拿去看好了,多学点也好。”
“你同样喜欢读书?”
见她走近,慕怀风赶忙起身,言语中有着丝丝期待。
你喜欢读书,多了个同样。
小姑娘走到案前检视文卷,漫不经心道:“倒也谈不上喜欢,我自小便不喜读文咬字;可到了这儿,自然身不由己,除了读书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慕怀风点了点头,想起当初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读书,可见过书中的万千风景后,久而久之,便爱上了文本书籍,爱上了武典阁内的天竺葵味道。
“原来不怎么喜欢啊,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读点书总是有好处的,要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
还未等慕怀风说完,席萝蓦然抬起头,一脸寒霜的盯着他。
后者见对方如此阵仗,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只得闭口不言。
席萝寒声道:“朗殊,你是在说教我吗?”
简约朴实的书房中,有杀气!
慕怀风神情微异,讪笑着挠了挠脑袋,想着这脾气也太不好了吧?指了指书架漫壁,转移话题道:“这些书你都看过?”
小姑娘嘴角泛起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单纯的好笑,平淡道:“七成吧,自当上雪使以来,事务缠身,倒是很少看了。”
慕怀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似想起了此行目的,轻声道:“烟云水榭的改造工程完成了,我特来与你说一声。”
席萝看着他,问道:“这就是你出现在此的原因?”
“是的。”
“既然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席萝看了一眼天色,从柜子里取出一盏油灯点上,不咸不淡的下了逐客令。
她与眼前少年的交谈从来都是这样,简洁而明了,甚至可以说平淡如水。
似早已习惯她的说话方式,慕怀风拿起那本《上古连山氏系辞》,朝着房门行去。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是不想打扰她批阅文卷。
席萝俯身案前,抽出笔筒内的一支硬毫,蘸了蘸墨水,从旁取出一卷文卷,正欲批阅。
似想到了什么,又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看着慕怀风背影,道了声等一等。
慕怀风有些疑惑,转身道:“可还有吩咐?”
吩咐一词,代表着很多东西、
代表着少年开始接受影卫身份,代表着少年迈出了‘有价值’的一步,代表着少年欲求顺心意而不得的无奈。
席萝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他手中的书籍,又指了指一旁的书架漫壁。
慕怀风想着方才她说过的话,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疑惑道:“不能拿走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席萝轻轻抬手,知晓眼前少年误会了自己,开口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喜欢读书,那就多读些,把此间屋子的书籍都读个遍吧。”
“这些……”
“太多了吗?没事,慢慢读,总会读完的。”席萝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不谈而判。
慕怀风抿了抿嘴,知晓眼前少女误会了自己,他本想说这些书自己都看过,可无意瞥见小姑娘明眸滴溜溜转个不停,只得微微低头、默不作声。
“要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读点书总是有好处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小姑娘瞥了他一眼,手指着满屋书籍,摇了摇脑袋,将先前某人说过的话,或说没说完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某人。
“搬书吧,每三天看一本,届时我会抽查。”
席萝脸色平静,让眼前少年读书,这在她看来,简直无异于淬锋堂的试炼,素问、九卷、各州地理志、环境毒理学、先贤十国策……
她每翻一本,清丽的小脸便难看几分,兀自想着让眼前少年读书,也定是件痛苦的事。
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所认为的痛苦,早在多年前慕怀风就已经经历过了。
你让我读书?
我不怕。
让这个从不把自己当上司的影卫读书,本是小姑娘临时起意,除了想让少年‘痛苦’一些,更多的原因则是可以借着抽查的幌子,多见上他几面。
慕怀风走到书架旁,从其上随意挑了些书籍;既然整个屋子的书都要看完,挑选自是无所谓先后,不时便抱着一大摞书,将那本《上古连山氏系辞》放在最上面。
看着古朴至极的封面,问道:“你觉着此书记载的农帝朱襄是否真实存在?”
“五谷之父朱襄尝百草、作五弦、乐百姓,可谓于天下有大功;想必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的,不然也不会有《上古连山氏系辞》的流世。”
被问及此类问题,小姑娘也不是很确切,道:“不过农帝朱襄真的存于这片天地,那也是活了几个纪元的老前辈了,那等仙人之姿,又岂是我等凡俗之人可以企及的?”
“也对,我们毕竟太年轻,哪里真正见过起手撼昆仑、一剑开天门的壮世之举?”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神情很端庄、眼睛很明亮,虽说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北方幽都,可他从不因没有见过大世面而自卑苦闷,有的只是平静。
因为他自己还很年轻,可以走遍很多未走的路,看遍很多未见的风景。
但江湖凶险、修行不易,可否走遍看遍,这是个问题。
但不可否认,所有站在大陆之巅的风流人物,无不都是一步一脚印、逆流而上,最终让自己成为别人眼中仰望的风景。
席萝很明显不赞同少年的说法,挤了挤鼻子,道:“你说我们,岂不是隐射我见识很少?”
慕怀风僵在原地,想着真是个让人无话可说的上司啊,一时间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少年忘了,有时候他也很让人无话可说。
小姑娘很显然没打算放过他,继续道:“朗殊,我年纪不大,可见过的大世面却一点都不少。我见过一人一剑守国门的西蜀剑皇、见过风华绝代、舍我其谁的商周女帝,见过楚君凉王,更见过当年在玉京城头,一指败我父亲百丈的年轻帝狮……”
席萝见他面容微动,继续道:“至于听过的,那更是不胜枚举,曾有云家剑冢一剑荡天下、云渡山白衣僧人金刚一怒、菩萨低首,还有九域极北之地的不老城,据说那里住着位魔君,更有南无名、北乔夫,九星十二王……”
她正欲噼里啪啦说一大推,抬头发现影卫朗殊心神游曳,本该因见识博广而高兴的她,没有半分喜悦,想着是不是打击到了他的自尊心?
我本想在你面前表现一下,竟是弄巧成拙,伤害了你。
毕竟都为少年少女,哪能清晰准确的表达情感?
慕怀风心神摇荡,倒也不是受了挫败,只因他想起了儿时听过的说书故事。
想着父亲的事迹真的是真的,暗暗将玉京城、年轻帝狮记在了心中,却也没有流露出什么。
“朗殊,如今我做了雪使,你是我之影卫,要承担的自然与过去不同;若在从前,我仅会要求你做好杀手的本分,可如今要面对的,还有教中倾轧的机关暗算、权谋之争,这可比对敌凶险得多,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或说我这个位置;我对你只会比原先更为严苛,要知道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有可能我们的性命都得搭进去。”
小姑娘俯身批阅着近期的密报,手中的笔顿了顿,平静无波道:“你若不想平白无故的便送了性命,最好赶快适应。”
少年这次没有转身,看着门外的夜色,轻声道:“记下了。”
席萝黑色清亮的眸子扫了他一眼,提醒道:“在你苦读期间,我将陆续派遣任务于你,当然,福伯会从旁协助你。”
慕怀风怀抱书籍,明知故问道:“什么样的任务?”
“还能有什么任务?”
小姑娘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笔,声音有些疲惫,“当然是杀人。刺杀、明杀、伏杀、毒杀,诱杀……当然,朗殊你若觉着方便,自然还可以色杀,你有这个本钱,可别吝啬了你那张俊朗清秀的脸庞。”
她拨动着如葱尖的指头,微偏着脑袋,像一个数着心爱玩偶的孩子,眼神殊无笑意,“话说那么多,手段你自己选,只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任务即可。”
“记下了。”
慕怀风不作停留,抱着那摞小姑娘认为会让他痛苦的书籍离开。
席萝走到窗前,重阶上的少年背影并不如父亲那般伟岸,却挺得分外笔直。
夜风吹拂着少年长衫,短剑在腰间一晃一晃的。
小姑娘看着月色下的俩串风铃,愣愣出神。
良久后视线下移,清荷恬淡安静,池水在月光下潋滟、折射出柔和的光线。
教人错看成南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你个大头鬼!”
不知想到了什么,席萝对着窗外夜色吐了吐舌头,那是二乔丫头前些夜里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