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紫色风铃的慕怀风终于给那面庞黝黑的少年回了个物件,是一封信。
信中提到了他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提到了笑靥如花的二乔,提到了他每晚都会去河沟旁的青石板坐上好一会儿。
将那封信折好,交给端庄婉约的桐雀丫鬟,委托对方为自己跑上一趟,待对方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慕怀风这才收回视线,与面前十多位缺胳膊少腿的工匠们做着告别。
大半个月过了,烟云水榭的改造工作进入了收尾阶段,沙漠深处的权力更迭也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南方诸国,那娇小的身影变得异常忙碌,纷至沓来的各国朝贡应接不暇,席萝必须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就连桐雀、二乔有时候都被拉去做了‘壮丁’。
小姑娘对试探求好的官员俱是以礼相待,并不因年幼而有半分懈怠,时常挑灯夜战,翻阅右护法留下来的记录手册,务必将大小事务做到尽善尽美。
日上三竿,慕怀风亲自将工匠们送到门口,目送着对方消失在竹林尽头。
这才返身进入烟云水榭,看着眼前改造之景,少年突然明白了那赐名为印池的少年执念因何而来。
眼前的楼阁经过改造,以人力在山间开凿出沟渠,引远处天山雪水汇注成池,环绕整个殿堂,临近元宝枫之处,还有长数丈的水道,绽放着大片大片的荷花,碧绿的荷叶清圆摇曳,偶尔滚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慕怀风没有去想冬季为何能出现清荷,只是想着监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吧,以后踏进此间楼阁的机会不多了吧?
看了一眼随风飘荡的俩串风铃、拾阶而上,如今工作完成,总得跟性子清淡的上司禀报一声。
步入席萝每夜‘办公’的书房,却不见对方身影。
小姑娘的书房很简单,靠窗边有黄梨木书桌,其上摆着一摞各国往来贡品的详细清单,桌子一角有古朴笔筒,其内插有如树林的各类毛笔,砚台里墨渍还没有干,显然是新研磨的。
除了书桌,房间内便是书架漫壁,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整整齐齐的排列,随手抽出翻看,涉猎之广,完全出乎少年所料;医学毒理、舆津要塞、古今战略,星象地理……
林林总总、星罗密布,真不知她是否一一过目。
经过十数载的浸泡,慕怀风对书有着近乎本能的亲近,如今看见这么多的藏书,自然想起了小时候苦读的日子。
随即抽出一本,坐在书桌前,细细品读了起来,就当温故而知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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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一身着蓝衣、面容清丽的小姑娘站在了元宝枫下,其后跟着俩位丫鬟模样的少女,姿色俱是上佳,一人婉约恬淡、另一人活泼天真。
二人虽是性格迥异,可有一点却出奇的相同,那就是望向不远处的小主子时,眼中尽是恭谨。
“这花……”
席萝看着眼前与节令格格不入的清荷,神情微异,抬了抬如葱尖的小手,声音罕见的出现了一丝起伏。
“回禀小主子,放眼偌大个神教,仅烟云水榭能有此般盛景。”
烟云水榭的大丫鬟桐雀微微向前一步,轻声道:“数日前,为庆贺小主子出任雪使,唐不拉国主连夜遣使者送来万俩贺银和一张烟云水榭改造图。”
“国主在贺词中提及,说小主子是爱花之人;此图由七曜世家之一的墨家‘机械手’设计,从距教不下百里的天山之巅引入寒热二泉,寒泉在外,热泉在内,中和二泉后始终让清荷四时绽放冬夜不凋,更置了极其巧妙的架构回廊,使得烟云水榭整座楼阁冬暖夏凉,绝无因水气而带来的阴寒之弊。”
桐雀的声音婉转悠扬,如此时静静流淌的天山泉水;不娇媚、不霸气,独给人一种清凉甘冽的感觉。
“没想到唐不拉那位小胖墩还挺会巴结人嘛。”
身着绿衣的二乔神情飞扬,好看的眸子弯成一轮月牙,如一只百灵鸟叽喳个不停,“如今有了这‘池塘’,可得拉上小小殊一起玩水!”
提及那眉目清秀、有些呆板的少年,这位烟云水榭二丫鬟眉毛更扬了些,一惊一乍猜测道:“呀,小小殊呢,先前还在这哩,莫不是回房睡大觉去了?”
“不行,我得去唤醒他,这大白天的,哪能让他偷了懒去。”
二乔用手挡了挡太阳,雀跃着朝着烟云水榭外跳去。
似又想到了什么,小手拧着衣角,怯生生转过身,一脸可怜相的看着几步外的蓝色身影。
席萝站在落满枫叶的云石石桌旁,没有立即给小妮子放行,举目环顾四周,良久后轻声道:“你俩一起去吧。”
“好咧!”
“走咯,桐雀姐。”
二乔一脸欢喜,一把拉住最为依赖的桐雀姐姐,蹦跳着朝前踏去;
一路上,小丫头的俩个朝天辫,随着脚步的起伏而轻轻荡着,那不是风吹清荷的摇曳,而是少女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无邪。
桐雀眼波含笑,对这个从小未经江湖险恶的小妮子没有丁点儿办法,一脸无奈的跟在其身后,不时便出了烟云水榭。
身着蓝衣的席萝面容清冷,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在某一时刻,这位新任教中雪使的年轻杀手眼波柔了一瞬,就连嘴角都上翘了几许。
小姑娘清丽的脸上复归平静,让人觉着方才一切都为错觉;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水中清荷,喃喃道:“帕特里克,为了示好,竟弄到了享誉大陆的墨家机械手,不得不说,你这位唐不拉国主当得挺累的啊。”
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随口一说,竟是一语成谶。
此时身处白月宫的帕特里克可谓忙得焦头烂额,倒也不是为了贡品之事,是为那帝狮之子炼制丹药,不仅要避过苍焰神教安插在唐不拉的眼线,更不能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关于浑厄丹解药之事,可以说是帕特里克与慕怀风之间的一个交易,更是个秘密。
有鉴于此,身形臃肿的帕特里克哪敢假托他人之手?只得事必躬亲、上下打点。
可以说,这位唐不拉国主为了那小拇指大小的‘玉衡丹’,可谓跑折了俩条粗壮的腿,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苍炎神教百里外是天山,那里终年积雪、奇险跌宕,教中三千迅影每五个月都要进入其中一次,以便历练提升。
小姑娘盯着清荷看了好久,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头顶上方的俩串风铃,声音轻柔软糯,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母后,芷柔知道您最爱南唐雪景,更爱倚在父王怀里,看那锦绣河山、世间沉浮。”
“您走以后,我将父王送您的荆钗埋在了百里外的天山之巅,只因那里雪景很美,我看过……小时候,母后您总夸我眼光不错,想必您在那里,定能看到最美的雪景,宛若南唐。”
她的话断断续续,眼中似有泪滴,轻声道:“还有……天山是芷柔至今见过的最高的雪峰,比愚爷爷的天界谷地高多了,据说只比八荒的藏青雪地差一线;母后您住在那儿,想必能看到那个站在玉京城头、痴痴等你的男子。”
“母后,小时候您曾送我一串风铃,这些年我一直带着,您走后我将它挂在了一颗枫树上;一到秋天,红色的枫叶随风飞舞,风铃响个不停,我就觉着母后仍在芷柔身边。”
小姑娘说着说着,眼眶便泛了红,抽了抽鼻子,继续道:“前几日,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在元宝枫上又挂了一串紫色风铃;对此我本该很生气,可不知为何,我对那个有些呆板的家伙硬是提不起一点儿怨气,就连半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母后,这是不是您曾对我提过的喜欢?”
说到这,小姑娘俩颊有些微红,呢喃道:“母后,你知道吗?那叫朗殊的少年成了我的影卫,我能从他清澈的眸子中感受到,他很想离开这个地方。作为他的上司,我能帮助到他,可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正确?”
不知怎地,本名姬芷柔、获封佳安公主的她想到了少年自成为自己影卫,却从未有半点将自己当‘领导’的觉悟,开心的笑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清丽的脸上露出一抹迷惘。
“母后,那少年服下了浑厄丹;您知道的,那是当世少有的、侵蚀人体经脉的毒丹,若是我让他离开了,下场还不是一个死?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真有那‘若为自由故,性命皆可抛’的傻瓜?”
“如果真那样,那少年岂不是个超级大傻瓜?”
席萝看着片片红叶,似想到少年为了活着,竟不惜有违本心、持剑杀人,又将心底的想法尽数驱散,晃了晃脑袋,“若不是傻,又怎会那般选择;不但谷弦如此,就连鞠梦也……”
她有些不明白,她是个很爱睡觉的人,这些天辗转反侧,却是难以入眠。
总想起自己与少年在土里长酒楼、贝加尔湖畔的那些稀松寻常的谈话。
不知为何,想到那些,小姑娘心底就很欢喜;好比当初骑在父亲脖颈上,看那南唐万千铁骑演武。
当时的小姑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就觉着高处的空气真的要新鲜些,身下的男子可撑起整片天地。
席萝坐在石凳上,看着将落未落的太阳愣愣出神,低声道:“母后,芷柔决定了,我要去找那时刻堆笑的南门师傅,从他手中借一样东西。”
她的称呼,不是南门鸿才、不是南门从事,而是南门师傅。
借的东西,自然不是它物,是那浑厄丹的解药。
--玉衡丹。
“母后,女儿也要做件傻事、当个傻瓜,您可不能怪我。”
小姑娘看着水面波光粼粼,罕见的展露笑颜,“如果你觉着离开能换来快乐,那便离开吧,你的快乐,便是我的快乐。”
冬已入,尚无雪。
烟云水榭重阶前,片片红枫中,小姑娘蹲坐在水渠旁。
眼前是一池清荷,头顶是俩串风铃;一阵风拂过,清荷轻轻摇曳,上方叮铃铃响个不停;像女子临走时,断断续续呜咽的《春神谣》。
落日的余晖中,小姑娘笑得很傻很天真,那是在南唐玉京城才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