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郡薇止府与晋国国都扬庭相距不远,远远望去,薇止城城墙已经显出它宏阔的气派。青灰色的墙砖好似与天际连成一片,巨大的旗帜正随风招摇。封国之初,帝子元命令弟弟子芝主掌京畿以东大片土地。立国数百年来,晋国一直拱卫京畿,而且负责监察东方各路诸侯。史称“帝命子芝,以聆东方”,也因此晋王以陈为姓。晋国虽然不是领土最大的诸侯国,但它领域之中土地肥沃,商贾繁荣,绝非南方巴蜀、楚国可以相比。晋君世代又都颇得民心。晋国历代国君不仅有天子风范气魄,而且个个都处事恭谦。自从帝子争继位以来,渐渐受阉党蛊惑,对天下诸侯多有制裁,唯独对晋国少有举措。
说话之间,赵玦与原录痕已经来到了城下,却没看见一个守城军士。青灰色的城门大剌剌地敞开着,人流如织。其间自然大多是来来往往的百姓,有的挑着菜蔬,有的推着柴草,也有不少侠客,顶着草帽,身带长剑。城中百姓也许江湖侠客见得不多,有许多人驻足观看,还一边指指点点。只见城门两侧张贴着大字告示,上书:兹以江湖群侠聚会薇止故,晋王开心相迎,城门十日不闭,来去听凭。有趁此作奸犯科者,愿与群侠共戮之!左下角写着:帝子争三十年丁未九月九日。后面就戳着大大小小许多个赤红色的印章。
原录痕呆呆地望着那张略微发黄的告示,喃喃道:“今天是九月十三,再有一天大会就开始了……还好赶得及……”赵玦在人群中牵着白马,背后高高地立着根长枪,正在人群中推搡着。他拨开人群挤了过去,笑道:“终于到了!原大哥你说得没错,长枪可真不方便。”
原录痕扭头笑道:“这下你知道了吧。那我们就快点进城,去铁匠铺、武馆中买一柄剑。这杆枪你还是扔掉吧。”赵玦嘿嘿一笑,自身后取下长枪,便丢在了城门后。二人加紧脚步,走到了街上。城内百姓见了二人,张望之余,却都摇首躲避,面露惋惜之色。赵玦心中诧异,看了一眼原录痕还是平静自若,就又不声响。
二人在街道上逢人问路,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听见了叮叮打铁的声音。赵玦两三脚跳到铁铺门口,看见一个老汉正躺在屋外竹制躺椅上。那老人下巴上蓄着一大把花白的胡须,身形甚是魁梧,正慢悠悠地喝着茶水。铺子里不住敲打的是几个年轻人。
赵玦拱手问道:“老爷爷,请问买一柄剑要多少钱?”
那老汉瞥了他一眼,说道:“小娃娃,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念书吧!”
原录痕这时已经慢悠悠地走到铺子前。赵玦又问道:“难道最近城里出了什么事情?”
老汉坐起身来,望着赵玦与原录痕,说道:“我叫你们回去,当然是为了你们好。现在有些成天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总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游侠。但是呢,实际上既不会武功,又没有见识。我劝你们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原录痕拱手道:“老前辈,您的好意我们自然知道,只是我们刚到薇止,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事情?”
老汉的脸渐渐变得冰凉而铁青,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道:“城里来了个叫做圆月白狼的刺客……”听到这话,原录痕与赵玦不觉悚然,相视一眼。老汉问道:“你们知道这个人?”
原录痕沉声道:“只是略有耳闻……”
老汉道:“据说他刚到的那天,月亮都还没满过半。那天,每个城墙上都贴了许多无头告示,说是圆月白狼大驾将至,要取晋王人头……谁想阻止,谁就要死!晋王在英雄坛上说,自己绝不怕被威胁。听说那时候啊,有许多侠客高手纷纷表示愿意为晋王效力,誓死保护晋王。谁知道从那之后,每晚都会有许多侠客死掉,看到的人都说不出那有多恐怖……有人说那圆月白狼就是个会在夜晚化身为狼的妖魔……总之,你们快点走!”
原录痕皱了皱眉头,问道:“真的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老汉笑了笑,目光再黯淡下去,叹道:“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听说很多你们所说的,那什么,所谓的江湖侠客,都已经因此离开薇止啦……”
赵玦咽了口口水,拱手道:“竟然是这样……老前辈,那我就更需要一柄剑来防身啊,您还是卖我一柄吧!”
老汉闭上了眼睛,背过身子躺下,嘴里嚷着:“不卖不卖!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旦有了兵器就更不会走。你们快走!快走!”
赵玦苦笑着望了原录痕一眼,原录痕说道:“既然如此,前辈,我们就先告退了。”原录痕便转身离去,赵玦愣了一愣,便也牵着马转身离去。
老汉半睁开眼,望着他们两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秋风掠起,街上的行人都如枯叶般招摇。
马蹄声如鼓点般徐徐响起,而人们脸上仿佛都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与忧伤。缰绳在赵玦手中,他叹了口气,问道:“原大哥,这该怎么办?”
原录痕笑了笑,低声说道:“难不成你想就这么回去?当然是去擂台边,把我原录痕的名字写到那天下英豪的花名册上。”嘴上这样说着,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二人往那城中心行不多久,便远远望见一个十丈见方的高台,上头插着各色彩旗,周边便陈列着大大小小的赤色擂鼓,摆满各色兵刃的兵器架。原录痕眉目舒张,微微一笑,便又加快了脚步,往那擂台跑去。忽又停住脚步,环顾四周,望见张榜之处摆着一张小几,端坐着一位苍髯老者,原录痕便向那边跑去。赵玦曳着白马,只好一边苦笑一边跑去。
原录痕跑到那老者跟前,老者便抬头轻轻一望,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只见那老人盘腿坐在一张鹿皮垫子上,身形佝偻,缩在宽大的衣裳里,竟有说不出的畏缩。他抬头望来,两眼黯淡无光,令人顿觉他已饱经年岁。原录痕一拱手,正欲开口问话,那老人却嘴角一斜,问道:“你们……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原录痕笑了笑,回头与赵玦相视一笑,躬身道:“老先生,就我一个人参加,这位小兄弟只是来看看比武的。”
老人听了此话,却不住地冷笑起来,在身后取了一个厚厚的簿子,放在几子上,翻了几页,问道:“名字?”
原录痕拱手道:“原录痕,原来的原,记录的录,痕迹的痕。”
老人忽然停笔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喃喃道:“你就是那个楚王养子?”
赵玦心中诧异,暗忖原录痕先前没提起这事,又不知道是真是假,朝原录痕望去,他却面不改色。原录痕愣了一愣,说道:“是,我是楚王养大的,情深义重难以回报。不知道先生怎么知道我的来历?”
老人低头写了姓名,摇了摇头,笑道:“楚王世子早就已经到了薇止,在城南飞雁楼落脚,你为什么不去拜见他?前几天他拜见晋王的时候,我在一边听说了。”他顿了顿,说道:“老朽是晋王府上总管杜悲识。”
原录痕不觉皱了皱眉头,失声道:“南宫阔也来了?”只见他神气失了大半,连说话都微微颤抖起来。赵玦摸了摸下巴,想着原录痕与楚王一家关系绝非一言能尽。听那老人说出他自己的身份,又不禁吃了一惊,担心自己被晋王总管认了出来。想了一想,似乎又记不起晋王府上有个老杜总管,看看那老人又认不得自己,心中稍稍安定。转念一想,自己随父亲远镇晋北。只有过年的时候,母亲会带着自己和弟弟去都城扬庭晋王宫中。这老杜总管怕只是打理薇止城晋王府的总管,没有见过也不奇怪。
老杜笑了笑,说道:“明天黄昏的时候,这里就会张贴比武安排。不过看你年纪轻轻,目光躲躲闪闪,样子又畏畏缩缩,还是早点走的好。一上了擂台,就是晋王作主,不管生死。二来近日里城里出了一个叫圆月白狼的刺客,专门和晋王作对。这几天城中人心惶惶,那些所谓的江湖侠客听到种种传言风声,就已经自行散了大半。现在还留在这里的,不但武艺惊人,而且胆气非凡。像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我看还是去楚王世子身边呆着比较好。”
赵玦皱了皱眉头,拱手问道:“杜老前辈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侠客在那圆月白狼手中幸免于难?”
老杜一捋胡子,一挑右眉,冷笑道:“你们呐……不过去问问也好,说不准就找到了人家什么破绽。到现在知道被‘圆月白狼’袭击还活着的,只有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声名卓著的大侠。”
赵玦急忙问道:“不知是那两位英雄?”
老杜笑道:“一个长得就跟庄稼大汉似的,就差背把锄头,叫做林渊,现在在城北护土客栈落脚。另一个叫卢怀云,就住在城南飞雁楼。你们去找世子保护,说不定碰巧就会遇到他。不过说实话,老朽我还是劝你们早点走的好。”
原录痕紧抿嘴唇,目光垂了下去,忽然大叫道:“不行!我决不放弃!”赵玦被吓了一跳。那老者斜斜笑着,缓缓收了簿子,左手摆了摆,说道:“没有兵器的话,去那边拿一把顺手的兵器,算是老朽看得起你。”他突然指着赵玦叫道:“你怕么!”
赵玦心中一颤,不觉倒退了几步,随即又生胆气,说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区区刺客有何惧哉!”又想把自己在沙场所见说出,又想到这老者在晋王府中做事,自己是瞒着父亲出来,怕晋王知道了,送自己回去,话到嘴边转了转,又咽了下去。
老杜捋了捋胡子,高声道:“好!我看你两手空空,你也去拿件兵器防身!”他又忽地站起,长长一拜,朗声道:“老朽愿你们活着走出薇止城!”原录痕冷冷望着这个老人,转身就走,瞥了一眼兵器架,顿了一顿,却又继续往前走去。赵玦见原录痕心中不快,赶忙又对着老者一拜,牵着马小跑着过去,随手抄起一柄长剑,便再去追赶原录痕。
原录痕也并不理会赵玦,只是木木地往前走着,看见前面有一个小茶摊,就坐在桌边,对着那茶博士道了一声:“两碗热茶!”赵玦将缰绳系好,坐在原录痕对面。他望了原录痕一眼,原录痕低头叹了口气。
赵玦见他默然不语,就想开口说话。原录痕却忽地说道:“赵玦兄弟,那么我就要去拜见楚王世子了。你担心自己行踪被晋王知道,我猜你也不想和我一起去。今后还多自保重。”
赵玦皱了皱眉头,问道:“原大哥,你一听到楚王世子,就看上去不太开心。你对自己被楚王收养一事也绝口不提。是不是楚王一家对你不好?”
原录痕叹道:“楚王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么能在他背后议论他呢……就是那世子向来娇惯,年纪又小,我对他有所忍让,也是应该的。至于我不愿承认我是他养子……那是因为我不想欠别人一辈子,怕自己对不起我父母的名声……”
茶博士把两碗热茶端上,赵玦连忙接着,又递给原录痕。赵玦望着热茶吹了两口气,说道:“不知道原大哥令尊令堂高姓大名?”口上说着,心中却暗忖:原大哥年纪不大,却有许多江湖历练,完全不是富人子弟的模样,他自己也总以江湖人自居。不知道是楚王待人刻薄,让他在江湖上浪迹,还是有意为之?其中古怪,还是无从知晓。
原录痕摇了摇头,苦笑道:“有机会再说吧……对了,既然城中圆月白狼正在兴风作浪,你一个人我也放心不下……不如你和我一起去,住在飞雁楼,或者边上哪个客栈。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赵玦点点头,又说道:“原大哥,你身边没有兵器,不如把这柄剑拿去吧。”
原录痕笑道:“我要去拜见世子,难道他那里还会没兵器?这把剑你自己收着。你习惯用长枪,用剑时候一定是不习惯的。还是要多多练习,免得到时候遇见了敌人,结果对自己的兵器都还不熟悉。”
二人将茶饮尽,忽觉腹中雷鸣,才记起日移过半,只为赶路忘了吃饭。二人又各吃了一碗面,才继续赶路。等到了城南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路上行人渐稀,晚风渐凉。
赵玦牵着白马,远远望见飞雁楼拔地而起,耸然立在周围一片低矮的房屋之中。一有车马在门前停下,就有小厮笑吟吟地致礼牵马。大门两侧又站着两个守门大汉,一动不动如铁浇石铸一般。赵玦轻轻赞叹了一声,望见大堂中央端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被数个舞女拥簇着,不住地调笑,桌上满是水果珍馐。那孩子身后还站着四个白衣人,也像石像一般一动不动。赵玦心中诧异,之前和父亲见过晋王世子,自己的表哥陈墀。也没看见陈墀表哥这么奢靡。但毫无疑问,这就是楚王世子南宫阔了。
赵玦低声道:“原大哥,你先去吧。”
原录痕微微点头,正想迈出脚步,突听得楼上一声暴喝,只见一位青衣壮士飘然而下,正落在南宫阔身前桌上。那人左手持剑,右手指着南宫阔叫道:“你这奢靡**的贼子!年纪轻轻,沾染了一身败类习气!你最好马上收起排场,从此改过自新,不然形同此桌!”他左手剑出鞘如电,身形与剑光并起,将厚重的桌子一挥两段。那人飘落在一边稳稳站定,桌上的盘子杯碗碎落一地。
几个舞女花容失色,惊叫着跑开。南宫阔瞥了那人一眼,却转头叫道:“好姐姐!你们给我回来!你们这些胆小鬼,你们再跑,我就……杀了你们!”那几个女子听了此话,都不敢再走一步,瑟瑟地回过身来,望着南宫阔。
青衫人剑已入鞘,南宫阔歪着脑袋,懒洋洋地望着他,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青衫人冷笑道:“看来你真是不知悔改!我知道你是楚王世子南宫阔,那又怎么样!自从你来到这里,天天横行霸道,欺压良善。说来真是可悲,这么多所谓的江湖侠士云集薇止,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手阻拦!早知道我就应该快马加鞭,不至于让你这个败类祸害薇止百姓这么多天!”赵玦听了这番话,不禁暗暗赞叹,心中却又惆怅不已,喃喃道:果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南宫阔冷笑道:“留下你的名字!”
青衫人抱剑身前,朗声道:“七玉剑之一,青玉剑项宁!”
南宫阔吮了吮大拇指,瞧着身边一个花容颤颤舞女,笑道:“管你什么七玉剑青玉剑,拔剑吧。”
项宁说道:“圣门教化天下,太过优柔寡断,而人们又根本只在表面上空谈仁义……”
南宫阔指着他,叫道:“诋毁先贤,你已经死路一条了!”
项宁圆睁双目,叫道:“你别以为我……”手中白光顿起。
原录痕突然拔剑在手,低叫一声“不好”,身影应声而动。只见南宫阔依旧一手搭着舞女的脖子,一面笑吟吟地望着项宁。他背后忽然有十数点寒光暴起,闪电般朝项宁劈去。项宁正一步跃在空中,一声惨呼,就滚落在地。赵玦不觉惊退了几步,自己虽然在战场见惯了生死,但如此奇变倒还是头一遭看见。原录痕赶到项宁身侧,只见他已经气息奄奄,分明已经支持不住,但又没有一命呜呼。双眼、脸颊、鼻子都被两三寸长的铁棱钉入,项宁咬着牙,脸上却涌出血来。再细看时,连手腕、手肘、膝盖等等各处关节都渗出血来。想必这时他承受着无比的痛苦。
南宫阔看见原录痕忽然闯入,笑道:“你终于来了。”
原录痕的嘴唇微微颤抖,忽地闭上了眼,眉头紧锁,低头说道:“是!世子我来晚了!”
南宫阔朗声笑着,叫道:“老板,再准备一桌酒席,准备一间上房!”
赵玦呆呆地站在外头,太阳已下山,夜间的风吹得他瑟瑟发抖。身边忽有人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南宫阔背后站着的,就是南方赫赫有名的‘狐城四鬼’,他们的暗器可以说独步武林。虽然说这几年年来七玉剑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但是遇到了这样的老手,而自己呢见识又不够,认不出人家,也难怪落得这样的下场。”
赵玦愣了愣,不愿再看那酒楼里的事,转身望去,原来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穿着雪白锦衣的雍容公子,面如冠玉,双颊微红。背上背着一柄长剑,神情很是忧虑。赵玦连忙拱手说道:“在下赵玦,不知大侠高姓大名?听足下这番议论,却叫人好生奇怪。”
那人头忽然一仰,左手一抬,原来提着一壶烈酒,咕咚咕咚两三口下肚后,一抹嘴巴,说道:“行走江湖,经验阅历最为重要,武功技艺倒在其次。自己技不如人,眼力又不行,还强出头,也难怪落此下场。”
赵玦忿忿道:“既然足下有此高论,却为什么不上前阻止,还在这诋毁别人?”
那人踉跄几步,呵呵笑道:“我也恨我自己没有把握胜那四人,在这飞雁楼眼睁睁看着那臭小子横行霸道了几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天下人多好空谈义理,敢挺身而出者实再少之又少啊——”说道此处,那人竟然似乎哽咽起来。
赵玦惊诧不已,又拱手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摇摇晃晃的身子忽然一正,朗声道:
“五鹿城卢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