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月光透过已被戳破的窗户,直直地打在原录痕的脸上。
窗外桂树的叶子被秋风吹得哗哗响动。一株株桂树背立着那轮金黄色的明月,它们瘦削而奇诡的影子望前倒下去,倒在地上,又伸出一双双细手向墙上竭力抓去。每一阵阴恻恻的寒风吹过,便有数不清的叶子从枝头脱落,当空扬起。
两道如受惊跃起的蛇一般的血光也腾空而起。
一声惨呼惊起屋外树上沉眠的漆黑的宿鸟。
传说到了月圆的时候,血脉中杂糅着野兽骨血的人,就会彻底变成野兽。原录痕的脑海中闪过这个故事,而后又很快忘掉。遥远的传说不能改变现在。
原录痕死死地咬着牙,额头上的汗滴颤抖着同鲜血一同落在地板上。他的左手按着左肋,鲜红的血在他白色的衣裳上漾开。他单膝跪倒在地,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他右手紧握的长剑直直地指着左前方,剑刃带血。
原录痕的脸上也沾染着鲜红的血花,却不是他的血。
他盯着的大汉是齐地名彪一时的齐北双雄之一郭翔,他握刀的右手已被齐腕斩断。郭翔一面狂吼着,一面紧紧捂着自己的右腕,可鲜血依旧突突地望外涌着。齐北双雄另一条大汉郭宇脸色惨白,慌张地扯了几片布条扎着兄长的断腕。
屋子外头已渐渐围起了人群。不少行装各异的江湖人士在这家客栈落脚,很少有人不会被这样的惨呼惊醒。就算刚才失意的,颓然的,醉酒的都七七八八地倒在大堂之中,听到这样的声音,多年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警觉也会如冰水般将他们浇醒。一众江湖行者转瞬之间都已抄起自己依靠的兵刃在手。惨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明晃晃的火把从门口照进来。
原录痕只看见一个个黑漆漆的人影,伴随着各色口音的喧嚣。他觉得自己仿佛滑入了一个冰窖,寒冷渗进了他每一个毛孔。他笔直伸出的长剑只好直折而下,钉入地板,手还是紧紧握着剑柄,支撑着愈发冰冷而沉重的身体。他身边墙角的地上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斜背着一个小小的挎包。所有人都看见了这样的一个场景:一个重伤的少年,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一个断了手在地上打滚的大汉,和一个手忙脚乱正扎着伤口的男人。
门外的人群还在议论纷纷,原录痕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像是一片群蝇嗡嗡。原录痕使劲抬头望去,只看见一团长长短短参差不齐的黑影。原录痕竭力顶着眼皮,感觉到那小姑娘正一面啜泣着,一面试图将自己几乎倒下的身体扶起。惨叫声刚转小,郭宇已提刀在手,一抹涕泪,厉声叫道:“我取你狗命!”
刀光抡圆,就如一道带着寒光的皎月。原录痕抬头眯着眼睛望去,秋风从破窗吹进屋子,冰冷的气息渗入骨髓。他咬牙把那柄刀从腹中猛力拔出,鲜血溅上了郭宇的脸。
一条长枪破空而至,郭宇刀光急转,险些被枪锋划破右腕。那条长枪却余劲未衰,叮地一声扎进了墙壁。郭宇急咬牙向后望去,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淡黄色锦衣少年,一面嚷着“借过!借过!”,一面从人群中挤进屋子。那少年在门口站定,插着腰喘了几口气,笑道:“请问这位大侠,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那少年偷眼朝原录痕看去,只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正断断续续吐着气,虽有那姑娘扶着,却也只是瘫倒在地。
郭宇斜斜地瞥了一眼那少年,恶狠狠地咬牙道:“这狗杂碎砍了我哥右……”郭宇话音未落,那少年身形动如闪电,俯身将那长枪抄在手中,在郭宇面前晃了一晃,随即踏步急转,将长枪向那窗牖抡去。只见那窗户哗哗嚓嚓,历数尽折。郭宇见那枪锋直逼眼前,忙倒退了几步,见那少年破开窗户,急忙又如饿虎向前扑去。少年右手横着长枪,左手屈指如钩,一把抓住原录痕衣领,便望外一纵,跃下二楼,稳稳骑在一匹白马上。少年又望见那姑娘尚一脸惊愕地立在窗边,急忙大叫道:“快跳下来,我接着你!”郭宇这才反应过来,大叫道:“小杂种别跑!”话音未落便扑上前来。那姑娘急忙翻窗跳了下去。
少年在马背上一跃而起,伸手托住,接着那小姑娘的细腰。少年脸微微一红,手指直直地伸着不敢扣上。落地站稳,少年忙扶着原录痕坐在自己身后,又让那姑娘坐在原录痕后头,好让原录痕别颠簸掉下马去。两人只听见郭宇在楼上大喊着:“见死不救!枉为侠客!你们难道不去抓杀人凶手吗!”
少年不顾许多,左手横着长枪,按在马鞍上,右手握着缰绳,厉声叫道:“驾!”马蹄声骤然而起,只听得身后一片嘈杂之声。少年顶着寒风驱马钻入深林,不知道走了多久,只听见隐隐草间虫鸣,已看不见了火光人声,这才渐渐停下脚步,扶原录痕下马倚靠在树边。
少年喘了口气,四下张望一番,说道:“姑娘,你快去找一些枯枝干草。这么冷的天,你哥哥恐怕挨不到天亮。”
那姑娘抹了抹眼睛,说道:“好……可他不是我哥哥。”
少年惊诧道:“我看他为了你身负重伤,年纪又和你差不多,就猜他是你哥哥……这么说来,你难道不认识他?”
那姑娘已俯下身去收拢柴草,又说道:“他住在我隔壁,听到我呼救,他这才……”
少年心中会意,不由得又看了原录痕一眼,叹道:“真是个好少年!”
说话之间,少年已经清理出一片空地,把它与周围一地的枯枝落叶隔开。那姑娘将柴草垒在那空地中,少年便点起火折子,生起火来。
红黄色的火焰在幽密林中燃起,左右飘忽不定的光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少年这才看清那姑娘的装束,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低低地压着领子,胸口露出肚兜尖尖的一角。那姑娘也不觉抬头望着少年,之间他面容俊朗,眉目秀长,虽然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又俨然有了些棱角。呆望了片刻,少年忙转过眼睛,拿出个瓷瓶,低头替原录痕敷药。
“我叫赵玦,你……你叫什么?”那少年低头问道。
那姑娘正坐在一个小小的树墩上,双手抱着膝盖,转过头出神地望着原录痕。听见赵玦一问,她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叫……我叫伏狐。”
赵玦笑了笑道:“伏狐?好奇怪的名字。”
那姑娘转了转眼睛,耸了耸肩,说道:“啊……我妈妈在生我之前的那个晚上,梦见了一只红色的小狐狸。我爸爸呢,又姓伏。所以我就叫伏狐咯……”
赵玦笑了笑,说道:“我倒听说《微尘稗说》有引自《聊斋志异》的一个故事,好像也叫做《伏狐》。”
伏狐脸颊一红,说道:“你……”又似乎说不出口,就索性低下头去。
赵玦替原录痕扎起伤口,轻轻按了一按,盘腿坐在一边,望着跳动的火焰,问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一个人跑出来呢?”
伏狐把眼睛瞥向一边,说道:“家里就我和奶奶两个人一起住,前几天一个书生拿着我姐姐的信物来,叫我帮她送一封信出去……”
赵玦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事,竟然这么要紧,都要让你这样的小女孩冒险。”
伏狐呆望着远处的密林,问道:“你呢?你还不是就十几岁也跑出来了?”
赵玦笑了笑,说道:“实不相瞒,我父亲是晋国北部督军赵烈,打仗什么的,我从小就见惯了。这回我晋王在广平郡薇止府召开武林大会,会聚天下英雄。这种长见识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可是,我看说是会聚天下英雄,可能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伏狐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赵玦摇了摇头,说道:“刚刚在客栈的那伙人,想必也是赶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那什么齐北双雄,千里迢迢赶过来,无非为了名利,况且还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其他人庸庸碌碌,遇到了这样的坏事也不敢挺身而出,又不明辨是非,只是在那儿磨磨唧唧地说来说去,就怕有什么阴谋诡计。照我看来,不说江湖人士,就是当今天下,空谈道德,而行为苟且的人,也不在少数……”
伏狐笑了笑,说道:“我可不懂你说的这些东西,听你的口气实再不像个小孩子。”
赵玦看了一眼那姑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还是沉默不语。他又站起身来,俯身探了探原录痕鼻息,又将手往双颊上靠了一靠,倒觉气息尚在,脸颊尚温。赵玦便用双手枕着自己脑袋,大剌剌地仰倒在地,一面说着:“他应该没事了。”一面便闭上了眼睛。
林风徐动,火光扑簌。伏狐似乎缓缓起身,在幽密的林间走动,细草窸窣。白马立在一边,似已沉沉睡着,又偶有微风,将它项下铜铃扰动。铜铃响起第十七次的时候,东方已泛鱼白,林影渐落斑驳。
已数了十七次,为什么还没有睡着?
赵玦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打了个哈欠。原录痕还是坐在那棵大树下,卷起了袖子,正用着一柄匕首削着一根枯枝。他的面容已丝毫没有孩童的稚气,已然如手中的匕首与枯枝一般坚毅。赵玦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已不见了伏狐。
“你醒啦。”原录痕还是看着手中的枯枝与匕首,脸上已有了笑容,“谢谢你救了我。”
赵玦揉了揉眼睛,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在下赵玦,晋北三郡督军赵烈之子,却不知哥哥怎么称呼?”他拱手说道。
原录痕手中的刀顿了顿,他抬头看了赵玦一眼,说道:“难怪,难怪。我叫原录痕,是南方楚王门下侍卫……哈哈……昨天大概把剑丢在那儿了,我得再弄个兵器才行。”说完他又盯着手中的枯枝,继续用匕首慢慢地削着。
赵玦站起身来,坐到原录痕身边。看见原录痕脸上并无异样,伤口处也只有一片红晕染在衣服上。赵玦眼中看着,便又问道:“伤口感觉怎么样?为什么说‘难怪’、‘难怪’?”
原录痕笑了笑,说道:“我早就没事了,我可还要赶去广平参加武林大会,当然要快点恢复!我说‘难怪,难怪’,说的是凡是侠客行走江湖,都嫌弃长枪太显眼,在狭窄的地方又不方便用。刚才你说了你的来历,原来是军中出身,就难怪喜欢用长枪……”
“也难怪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了。”赵玦笑道。
两人都大笑起来。
“不知伏狐姑娘到哪里去了。”赵玦忽然低头说道。
原录痕皱了皱眉头,说道:“那姑娘叫做伏狐?”他手中的匕首又缓缓停下。
赵玦说道:“就是你救的那位姑娘,她说她叫伏狐,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原录痕摸了摸下巴,说道:“原来她叫伏狐……她看见我醒来,就走啦——”说完,他便又低头削着枯枝。
赵玦笑道:“你拼命救了她,却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原录痕皱了皱眉头,说道:“救人要紧,哪管得那么多?说起来那两个东西本来不是我的对手,可是一来那姑娘被他们阻挡,二来他们又使诈,引诱我近身,一刀就戳过来。说起来这齐北双雄简直是流氓败类,就知道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说起来……我还是更加担心,这回武林大会有多少这种欺世盗名的人前来,只能说,他们要保佑自己不要遇上我!”原录痕手中的枯枝已被削成一柄略窄的长剑。原录痕一抬手,风声一响,木剑便已应声稳稳插入他背后的剑鞘。
赵玦心中惊诧不已,原录痕明明昨晚险些丧命,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就已经恢复了大半。赵玦愣了一愣,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原大哥也去广平郡,那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去。”说话的时候就伸手去扶原录痕。
原录痕却并未伸手,只是轻轻一跃而起,稳稳站定。他又回头笑道:“你叫我哥哥,不知道究竟是年纪大还是我年纪大?”
赵玦脸微微一红,缩回手,说道:“我是帝子争十七年生的。”
原录痕哈哈一笑道:“我十九年生,没想到你还长我两岁,我倒要叫你一声哥哥了。”
赵玦笑道:“虽然我比你大两岁,可要说起江湖经验来,你是我的前辈,叫你哥哥也是没错嘞。”
原录痕笑道:“那随便你,我就白捡了个便宜。不过话说回来,你也要去参加武林大会?”
赵玦皱了皱眉头,摇摇头,说道:“不不不,要论起武艺来,不敢与江湖群雄争锋。父亲说,军中的武功虽然不低,但始终中规中矩,旨在训练士兵以及相互配合。江湖中的武艺路子粗野,有时候走了歧路偏门,但要说创举开新,令人意想不到,还要数江湖手段厉害。既然武林大会广招天下英豪,拿我这一点微末的军中本事,当然是比不上的。我年纪还小,参加武林大会不用着急。这回去广平,我只不过是想开开眼界罢了。”
原录痕笑了笑,眼睛却低垂下去,低声说道:“既然你不是江湖中人,我还是告诉你两件件事情的好……”
赵玦睁大了眼睛,问道:“原大哥请讲。”
原录痕摇了摇头,说道:“虽然晋王广邀天下豪杰,召开武林大会,但朝廷却在这时候发出诏令,要对各大武林门派的弟子清查一遍,说是要登记造册,各派门人一律不得擅自离开自己门派。也就是说,这回武林大会,最多不过是一些江湖游侠和各圣门之外学派门人的聚会罢了。”
赵玦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过又舒张开来,笑道:“不过也好,自从百家罢黜,朝廷以圣门为教,其他学派难得一见,这回倒说不定是个好机会。我在边塞听父亲说起,诸子之中,以截门最为离经叛道,虽然断然不可取,倒也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个离经叛道法。”
原录痕叹了口气,看着赵玦的眼睛说道:“你能这么想也不错,但第二件事就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我在路上听说,虽然这次武林大会群雄聚集,但还来了一个人。”
赵玦问道:“是谁?”
原录痕沉吟道:“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好像也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自称圆月白狼。他早放出风声,说要在武林大会期间刺杀晋王陈圭!”
赵玦倒吸了口冷气,说道:“竟然还有人这么大胆,不知道他和晋王有什么仇!”
原录痕说道:“他专门挑这个时候说要刺杀晋王,又这么高调,搞得大家都知道这事,我想可能他的目的可能并不是刺杀晋王。说不定他只是想妨碍武林大会,或者只是想引起百姓的恐慌,甚至……是一些江湖人的恐慌……到时候万一城里出了什么事,你可就危险了。”
赵玦笑了笑道:“我可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危难倒不怕。只是晋王和我爹是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又是我的舅舅。现在他有危险,我应该去提醒他一下,好让他又准备。这么危险,不知道原大哥你为什么还一定要去?”
原录痕笑了笑,用力拍了拍赵玦的肩膀,说道:“你其实不用担心晋王,连我都知道这样的传言,难道晋王他会一点都没听说吗?我觉得,这个所谓的圆月白狼,就是想混淆视听而已。至于他的目的……就很难说了……至于我嘛……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试一试自己有多大本事罢了。”
赵玦也不禁笑着皱了皱眉头,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也好……我这回瞒着我爹偷偷跑出来。如果被晋王知道了,他肯定要把我送回去。”
原录痕点了点头,转过头去,说道:“我的包裹还在客栈,我得回去拿。”
赵玦说道:“盘缠什么的不打紧,我这儿有。如果那些人还在客栈,回去实再太危险了。”
原录痕没有回头,向前大步走去,大声道:“我必须得回去!不是钱的问题!”
赵玦忙绰起长枪,牵着马跑上前去,一面叫着:“那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回去!”
“那是什么东西,对你这么重要?”
“那是我父母唯一的遗物……”
说到此处,原录痕心中一凛,驻足不动,过了片刻,长舒了口气,回头说道:
“快走吧,你看我衣服上一身血污,不要去换一件吗?”
阳光正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