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透过薄薄的雾气，让人看不分明。夜里凝积的浓雾其实正在缓缓淡去，但总有新的雾气升腾而起，扰着少年明锐的眼睛。
赵玦的脸似乎全然沉浸在暖暖的雾气之中。在他冰凉的面庞上凝成水珠，从挺拔的鼻梁上滑下，自鼻尖滴落。这些天紧张的精神，竟稍稍舒缓了些。他缓缓睁开眼睛，透着雾气笑道：“这果然很舒服啊。”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两肩开阔，敦实粗壮的年轻汉子，裹着一件深褐色袍子。两人身前的桌上，各自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刚刚从那滚汤中盛出来，白色的雾气顿时四散开来。
赵玦又缓缓闭上了眼睛，笑道：“还是你有经验啊林渊大哥。”
林渊笑道：“哈哈，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么干。尤其到了秋冬季节，这么一烫，整个人都有精神了许多。”他声音忽然一沉，又说道：“不过……卢怀云昨天真的什么都没和你说？”
赵玦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前倾，说道：“没错……卢大侠昨晚喝得酩酊大醉，对他的所见所闻却只字不提……不要说真相是什么，他说他连去不去比武都十分犹豫了。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我才一大早来找林大哥你啊。”
林渊摸了摸宽厚的下巴，摩挲着自己的胡渣，喃喃道：“那家伙……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但就是不愿承认事实……连我这么笨的人都看出了些端倪……”
赵玦眉头渐锁，说道：“之前听说有武林大会，我真的好兴奋……但是现在真的经历了，又好像和想象的不太一样。朝廷近年来愈发忌惮各地诸侯，还设立天罟对各个诸侯进行监视查探。晋王在民间素有仁望，恐怕是天子第一个心腹大患。这回晋王一心要举办武林大会，朝廷就诏令各门派不得逾越寸步，天子的态度其实很明显……”
林渊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就是这样。但是我更为担心的，是……不说单单晋王，就是天下诸侯，一旦被朝廷步步紧逼，难说他们会不会和朝廷撕破脸……”
赵玦伸出手指，惊讶道：“林大哥是说……”
林渊忙伸出两手示意低声，又连忙说道：“我也只是担心罢了……天子掌控各位诸侯至今，也有千年之久，我也不敢说变乱就在今朝……”
赵玦不觉望后一仰，叹道：“倘若真的天下巨变，受苦的还是普通百姓啊……”想到自己在边关的所见所闻，自己时时刻刻不在感慨人命可惜。而且边关将士思乡之苦，也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想到此处，不觉眼眶发红。
林渊见状，忙挥手笑了笑，说道：“好啦好啦，你可别这样。我跟你说说我的经历。”又用手碰了碰前面的陶碗，忙说道：“不烫了不烫了，快吃吧。”
赵玦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林渊倒抄起一双筷子，说道：“我是九月初十到的薇止，那天，我就听说了圆月白狼的事情。”他便吃了一口馄饨，抬头看赵玦依旧不动筷子，忙说道：“快吃快吃，你不吃，我就不讲。”赵玦方才缓缓拿起筷子。
“我听说了，只要去晋王府拜见晋王，说誓死为他效力，不久圆月白狼就有可能会找上门去，把他杀了。我觉得找个事情实再蹊跷，又实再好奇。后来我就专门去了一趟晋王府，向，向那老晋王慷慨陈词，哈哈，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说出那些话的……嘿，不多提那些……后来，后来在十三日晚上，果然有人来袭击我。不过呢，我跟他打了个平手，夺了他手里的长剑……他什么也没说，就放出一阵迷烟，我一时大意，来不及防备，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至于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他把陶碗端起，一饮而尽。
赵玦才吃了小半碗，皱了皱眉头，抬头望着他，说道：“林大哥，这实再奇怪……”
林渊沉声道：“是啊……实再是太奇怪。本来我想，朝廷既然反对武林大会，又不想在明面上禁止，和晋王撕破脸皮。所以呢，圆月白狼是朝廷派遣的人也说不定……但是和那人交手的情况上看来，虽说看不出武功的路数，但他用的迷烟却是幽门的东西。”
赵玦惊讶道：“幽门？”
林渊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嗯，是幽门。幽门擅长制作毒物迷烟，虽然说不是所有毒物都出自幽门，但我心上人……”他忽然顿了顿，笑道：“她，她有幸跟随一位幽门前辈学过一招半式，我也看了一些。那人的手法，却必定是幽门的子弟。”
赵玦嘴里嚼着，嘟囔道：“那这又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林渊摇了摇头，说道：“恰恰相反，这很可能说明这圆月白狼可能和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幽门倡导以毒攻毒，其手法作风甚是狠辣，简直与截门不谋而合。朝廷那帮圣门子弟，是容不下这些犯章逾矩的学派的，那就更别提起用这些人……所以绕了半天，谁是圆月白狼依旧说不清楚……”
“谁是林渊！”
忽然客栈门口传来一声暴喝，好似平地惊雷。林渊被吓得手在桌上跳了一跳，赵玦忙咽下嘴里的馄饨，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素衣大汉，穿着一双漆黑的靴子，昂首踏入。只见他目透精光，太阳穴隐隐突出，一看便知此人内功精湛无比。那人双手背在身后，环顾四周，见客栈里并无人应答，便又叫了一声：“谁是林渊！”
小二在一边惊呆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正欲展颜迎上前去，林渊挥了挥手，笑道：“在下就是林渊，不知阁下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大步走上前，便坐在了桌子一边，冷冷道：“听说你从圆月白狼的手中逃脱？”
林渊笑了笑，答道：“嘿嘿，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那人说道：“坊间流言，圆月白狼诡奇无比，既然你从他手上逃脱，想必武功不错。”
林渊看了一眼赵玦，笑道：“哪里哪里，都说了只是运气好罢了。”
那人拍案道：“不要推辞，去拿你的武器！我要和你比比看，是谁厉害些！”小二在一边神色惊诧，似欲出言制止，却又不敢上前。
赵玦说道：“不知壮士高姓大名？”
那人说道：“奇门秦天封！快去快去！”
林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不知秦大侠用什么兵刃？”说着已将摆在一边的乌金齐眉棍握在手中。
秦天封笑了笑，说道：“我就靠我一双手！”话音刚落，他人已如箭般冲出门去。林渊持棍在手，也纵步飞出门去。赵玦忙出门探看，心中暗想道：奇门听父亲说起过，这个学派以游侠自居，多善使剑，却不知这人是何缘故弃剑不用？
二人在大路上站定，林渊持棍沉身，面色凝重。秦天封忽厉声叫道：“看好！”身形动如雷霆，林渊竟看得发怔。待欺身较近，秦天封忽出手如刀，林渊忙迎棍遮挡。秦天封右手尚未触及，便听得叮的一声。秦天封身形随即后撤，笑吟吟地站在一边。
赵玦在一面看得出神，只见得二人出手一招，便又随即分开。林渊盯着自己的乌金齐眉棍看了看，上头竟已多了一道深深的刻痕。林渊失色道：“竟然有样的功力！以前只听说奇门剑术独步江湖，没想到也不乏内功修为精湛的高手。”他又抬头望了望秦天封，皱了皱眉头，说道：“秦大侠有这么厉害的武功，在江湖中怎么少有听说？”
秦天封朗声笑道：“要是我一味名声，武功哪有这么好。这门功夫叫做‘以气化形’。我已经把双手练成一双利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无影刀’。”
林渊挠挠头，咋舌道：“原来是大侠所创，难怪从来没听说过。”
大路上晨风掠起，秦天封衣摆微动。他又叹道：“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我这个想法……当今圣门独尊，奇门式微，而奇门之内又死抱着剑术不放，比起内功修为，技艺之类的武艺见效实再太快……五年前奇门有形气两支派别相互争斗，奇门也因此更加衰微……”
林渊摇头道：“只听说过去契门因为理念不同，最终分裂成素门、幽门，想不到当今奇门内也有派别之争……想起来百年之前，还有圣灵奇三门鼎足而立，群英辈出。现在的情况，实再让人叹息……”
赵玦已快步走上前来，拱手说道：“今天秦大侠一展身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秦天封看了看赵玦，笑道：“这莫非不是你弟弟？长相实再差得太多。你像个庄稼汉，他倒是个美少年。”
林渊一把搂住赵玦，笑道：“真是胡说，他就是我弟弟。”
“秦师兄！我可找到你了！”
三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棕褐色的鹑衣，左腰系着个酒壶，背上背着个半旧的草帽，正急急跑过街角。
秦天封远远指着他，微微笑道：“这是我师弟，白幽求。你们叫他小白就好了。小弟弟，你嘛……叫他嫌他名字难记，就叫他小白师兄。别看他现在有些邋遢，平时可不是这样。这回他听说武林大会，一时兴起，扮成了这个样子。”
那少年跑近身来，说道：“师兄，我刚刚亲眼看见圆月白狼行凶！”
赵玦连忙问道：“在哪里！”
秦天封微微一笑道：“想来那人功夫不高，不过要是和你……倒有得一拼。”
小白师兄笑道：“师兄你这话虽然不好听，但那圆月白狼武功确实不高。不过他的打法……实再是太过拼命……好像他自己有九条命，就怕用不完。”
林渊道：“说说经过。”
小白师兄冲二人笑了笑，说道：“今日早上我路过晋王老侍卫梁老头梁成家门外的时候，察觉到有个矮个子年轻人在周围握着柄剑徘徊不定，戴着顶草帽，又把帽檐压得极低。看得出来，他非要做这件事情不可，但似乎又在犹豫着什么。我暗暗地观察着他，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就翻墙进屋，我急忙追进去，只听见他说什么父母啊，报仇啊之类的话来……忽然里头没了一点声音，我连忙进去，看见梁老头已经被杀。他见我现身，愣了一愣，便出剑想杀我。我自然出手反击。那人剑风实再凌厉，虽然处处都有破绽，但都是些不要命的打法，就好像非要和别人同归于尽似的。最后我也没法制服他……他又好多命，我可只有一条。不过，他的左肩被我用剑洞穿，受了很重的伤，短时间内应该不再会现身了。”
林渊听完，长长地吐了口气，皱眉道：“听你这么说，和我遇见的那个圆月白狼一点也不像。”
小白师兄目光闪动，拱手说道：“阁下莫非就是……”
秦天封微微一笑，伸手道：“他就是击败了圆月白狼的林渊。”
林渊笑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说实话，我碰到的圆月白狼身法轻盈，招式阴狠，不是白兄弟你说的那样拼命……”
赵玦沉吟道：“会不会白大哥遇到的并不是真的圆月白狼？或者……圆月白狼本来就不只是一个人？”
林渊说道：“白兄弟所说是个矮个子，那肯定就与我遇见的人不一样。我碰到的是个瘦长高个，又会用幽门毒术……对了，要再想验证，去问问飞雁楼的卢怀云不就知道了？”
小白师兄点点头道：“这件事实再太过蹊跷，既然能有线索，那就不应放过……”
赵玦苦笑道：“可惜卢大侠他不太想说这件事情，我已经问过他了。但是既然他不想多说，那么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甚至他说不定离真相比我们都要更近一些……”
秦天封搓了搓手掌，笑道：“有我在，不怕他不说！”四人都大笑起来。
四人便徐徐向城南行去。街上行人渐多起来，打骂声、谈笑声、招呼声都融在一处。太阳渐起，微凉的晨风也到底褪去了夜间的寒意，一点点温燥起来。有时望见两颊微红的行人，不是害羞或恼怒，无非是亲触了北方的风。人间的炊烟仿佛迷雾，将来去过客笼罩其间。能在此辨明方向，或许实再不易。
赵玦远远望着沉寂一片的飞雁楼，与昨夜所见绝然不同。门口善笑的小厮正坐在台阶上，慵懒地打着哈欠。赵玦心中暗想：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南宫阔已经不在这里？四人走入大堂，只见得一片狼藉，破碎的碗盘杯盏白棱棱的散了一地，其间还有残羹冷炙，却不见一个人影。屋子里弥散着一股浑浊不堪的味道。
林渊捂着鼻子，便又望外头走去，推了推门口的小厮，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卢怀云的客人住在哪里？”
那小厮懒洋洋地答道：“没记错的话，左手楼梯上去左边第三间就是。”
白幽求立在林渊一侧，问道：“你们酒楼发生了什么事情，竟如此惨淡？”
小厮打了个哈欠，说道：“还不是那个南宫阔……我们酒楼的事，你们多问什么。”便忽然站起身来，蜷缩在一边墙角，又似乎昏昏睡去。
四人面面相觑，赵玦苦笑道：“这……这毕竟不是我们此行目的，还是快上楼找卢怀云吧。”
赵玦小心翼翼地在一地污秽中走过，踏上吱吱呀呀的楼梯。空旷的酒楼里只剩下了楼梯木板漫长而痛苦的呻吟。太阳已将光芒渐渐隐去，屋内昏暗无比。赵玦踩在楼梯上，看见自己被拉长的影子摇摇晃晃。
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看后面三人，笑道：“你们上来啊。”
推开卢怀云的房门，一股浓郁的酒气翻滚而出，夹杂着浑浊的味道。赵玦捂着鼻子，一面悄声进屋，听见床上断断续续传来微弱的鼻雷，远远看见卢怀云正仰躺在床上，床下东倒西歪地摆着酒瓶。
赵玦不禁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看秦天封。秦天封一句话也没说，便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卢怀云右手。卢怀云却猛一睁眼，秦天封还没用力在手便闪电般挣脱，左手已如毒蛇般蹿出，扣住秦天封手腕，厉声道：“什么人！”一股更浓郁的酒气自他口中翻腾而出。
秦天封只字不答，正欲运气在手，赵玦忙上前道：“卢大侠卢大侠，是我，是我。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卢怀云已翻身坐起，盯着赵玦看了半晌，说道：“是你……”便渐渐松手。秦天封只是冷笑，也松手，走到了窗边。
卢怀云摇了摇头，说道：“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林渊拱手道：“卢大哥，在下林渊，有幸从圆月白狼手中逃脱。而这位小白兄弟，今天也遭遇了那圆月白狼。只是我们两人相互一问，发觉可能并不是一人所为。所以就想再来到你这儿来问问，有没有什么线索……”
卢怀云抹了抹脸，又倒在床上，只是高声长叹。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再说话。
秦天封忽然转过身，伸手指着卢怀云，叫道：“你……”
“你们为什么不先说说你们的发现呢？”卢怀云闭着眼睛，淡淡说道。
赵玦便又将林渊与秦天封师弟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提起林渊发觉那刺客用的是幽门的手法暗器。听到此处，卢怀云忽然又翻身坐起，两眼圆睁，叫道：
“幽门？”
林渊脸色一沉，说道：“没错，就是幽门。”
卢怀云脸色沉下去，长叹一声，说道：“那我也告诉你吧，这件事情越来越复杂……”
赵玦急忙说道：“还请卢大侠明言。”
卢怀云沉声道：“自从我被那个所谓的圆月白狼袭击之后……我就开始仔细思考这件事情……而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些人胡作非为，自己却又不敢挺身而出……有时候感觉自己实再太过卑微而可怜，在天下人面前，实再太过渺小……我一个人实再做不出什么事情……这次大会与我想象中实再相去甚远……我厌恶自己的无能，又毫无办法，就只好整天借酒浇愁……”
赵玦朗声道：“说到心里对大会的落差，在下也有同感。但既然有我们这些人在，总能有所改变。难道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就可以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吗？再说卢大哥武艺上来说，也不是泛泛之辈，又何必在此自怨自艾……”
卢怀云笑了笑，说道：“道理谁都明白，但是我心中就是有道坎。你们看看原本好端端的酒楼，被那楚王世子南宫阔折腾成这个模样……连他一人都不敢解决……”他又低头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要同你们说，我看见的……”
赵玦忙走上前几步，望着卢怀云。
卢怀云猛地站起身来，双眼如利剑般刺向窗外。
“我看见的是截门的门人，这么一来截门和幽门很可能已经联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