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有半个时辰,柳三指让众人收拾好行李继续上路,冬竹绑好马绳,正欲重新坐回草垛,却被他喊到了一边。“待会赶路你骑马到后头,我有话对你说。”
车队再次出发,头顶出了太阳很是明媚,这对雪地赶路的众人而言是个好消息。
车厢内少女端着木罐,罐壁袅袅弥漫出轻逸的木香,萤虫飞舞泛着微光,温温散发出热度来。
车内顿时没了寒意,丫鬟瞪大了眼睛,指着问道:“这是?”
“戏法。”少女笑道,“咱自己暖和,别让外面知道。”丫鬟点头赞同,舒服地半躺在位上,山上的严寒,就是隔着车皮也难受的紧,现在可算得救了。
在木罐的作用下,车顶的积雪悄然融化,旁边护卫古怪地抬头望了望太阳,纳闷这天暖得也忒快了。
车后头柳三指与冬竹骑马并排,与队伍离了七八丈远,两人嘴唇微动,单独说着话。
“竹子,你觉得我们能安然到咸阳吗?”柳三指问。
“能不能到,就要看车内的分量有多重了。”冬竹静静地回答。
“七公主赵月曼,和一件足以动摇大朔气运的宝物,够不够重?”
“是那位传闻里皇帝巡游时临幸民女所生的公主?”
“正是。”
“属下斗胆,宝物是够重了,但那位公主的分量在皇帝心中只怕没有几两。”
柳三指摸了摸寸长的短胡,笑道:“是没几两,不过仍比你我要重。”
冬竹思索片刻,道:“公主不论,如果那件宝物当真可以动摇国运,那我们此行必死无疑。”
柳三指眼角一动,问:“何出此言?”
冬竹无奈一笑,说:“天底下想要亡朔的人那么多,就凭咱二十几人,能到关前就不错了。”
“小子你是瞧不起我老柳吗?”
“属下不敢。”
柳三指大笑,继而叹了口气,“其实我想得差不多,之所以不说,无非是怕公主担忧。”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找你谈话,是有担子给你。”
“郡尉但说无妨。”
柳三指凝起了精神,道:“此去路上若是遇了难对付的强敌,我会带人佯装保护丫鬟,你伺机带公主逃跑。”
“郡尉是要演一出狸猫换太子?”
“不错,对方的目标定会是我老柳所护的对象,你在队中最不起眼,带上公主逃跑机会最大。”
冬竹面露难色,“可如此以来,岂不要让郡尉陷入危险之中?”
柳三指淡然地说:“留下困战,死面更大,与其一搏,还能对皇帝陛下有个交代。”
冬竹无言以对,只得应下,之后柳三指让他重回车后头坐下,骑着的马拖了前头帮忙拉车。
慢慢吞吞行了半天,后头隐约传来轻弱的地动声,动静极小,混在二十多匹马的乱蹄声中几乎听不出来,车队照常行进,大伙都没有察觉。
然冬竹睁开了眼,右手伸到枕下的草中握住了藏在里面的兵器,静静待着,看似慵懒地躺倒熟睡,实则崩紧了弦注意着后方的响动。
没等上多久,一骑就从远处绝尘而至,行至百丈现出了模样,那人身着与其他护卫一样的布衣装束,正是郡尉挑选的二十余护卫之一,赵贯。
此刻众人也都发觉,勒住马蹄警惕起来,回头看清来者是赵贯后又都松了口气。有关系好的干脆跳下了马,挥手朝他打起招呼,柳三指也下了马,微笑着走上前去。
转眼赵贯离队尾不到十步,缓下了马步,张口禀道:“郡尉,属下……”
然他话没出口,冬竹倏地从草垛里抽出一把长剑,翻身跃起,凌空撕开一道寒光,风驰电掣间劈落了赵贯的头颅。污血飞溅,洒了一地,座下战马受惊要跑,也被他反手一剑砍去了马头。
众目睽睽下,人马在一瞬暴毙,赵贯的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柳三指的脚边。
“小鬼,你做什么!?”众人惊怒交加,怒目而视,有人更是拔出剑来相向,欲为死去的弟兄讨个说法。
冬竹不语,目光停留在人马尸身的地方,护卫们都很激动,少女和丫鬟也听得声音从车上下来,一见到地上的血腥,丫鬟又吓得躲回了车上。
柳三指黑沉着脸,既没有取出兵器,也没有罪责冬竹,他一动不动地注视了赵贯尸体数息,沙哑问道:“理由。”
“掉脑袋的差事,擅离而未报,按军中法度,当斩。”冬竹义正言辞地说,却引来了队中几人的辩驳,“擅杀同伴,按军令亦当斩。”
赵贯在队里人缘不错,此番一死,大伙对冬竹都充满敌意,一时间他成为众矢之的。站在边上的少女不明因果,默默为他捏了把汗。
“闭嘴。”柳三指喝住叫嚣着杀冬竹的几人,然后再问冬竹,“赵贯是我让他留在后头的。”他说完,护卫们底气更足,都恶狠狠地瞪着冬竹,巴不得当场就将他正法。
冬竹神色自然,并没有因此慌张,他指着赵贯脖子断面平静地说:“是蝡蛇。”
此话一出,所有人霎时都没了声,柳三指额纹一皱,脸色铁青,蝡蛇是一种赤色的小蛇,体态瘦小,行动迅速。它对人无害,却可寄生于人上,术士常通过蝡蛇的眼睛将数里之外的景象传到自己眼中,用以监视。而且人一旦被其寄生,除非施术者点头,不然几乎没有办法能够活着驱除。
若是冬竹所言不假,赵贯身附蝡蛇,那在行踪暴露之前,将他即刻杀死,是最安全的举措。
护卫们怒意不消,却找不出反驳的字句,柳三指沉着脸吩咐几人道:“你,你,把尸体丢走,其余人,准备上路。”
几个护卫不情愿地把赵贯和马尸丢到附近的草丛,然后用雪将血迹覆盖。柳三指上马前路过冬竹,冰冷地留下一话,“下回动手,先行禀报。”
重新上路,柳三指命人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既然被人盯上,就唯有趁着眼线刚除,与对方拉开距离。可此时他心中开始惴惴不安,赵贯能被下蝡蛇,其他人自然也可以,一时间他见谁都像是细作,头痛不已。
队里的气氛比出发前压抑许多,周围人都不理冬竹。之后几天,也只有车内的那位少女会在夜里和冬竹偷偷聊天,白天里他的伙食和水也被人暗地克扣,最少的一顿只给了不足半两的粗面饼子,直到少女看不下气替他说话,情况才有所好转。
又是接连十天,行路都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危险,这更让大伙觉得赵贯死得冤枉,认定冬竹是看走了眼错杀了赵贯。
可柳三指想得正相反,整整十天,路上实在太安静了,太平得过头。深山雪地里多得是饥寒的野兽和山妖,可他们翻了好几座山头,居然连只饿狼都没见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是有人故意制造的假象,那双背后的眼睛此刻定然牢牢注视着车队,等待着所有人都松懈的那一刻,露出尖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可他除了加快赶路,别无办法。
“竹子。”休息时候,少女如往常一样坐到冬竹边上,只是这回她递过来一个漆黑的木罐子。
冬竹接过,见不是前几日送她的那只虫妖罐,端瞧起来。罐子手感很沉,纹路也奇特异常,冬竹越瞧越觉得它像是用千年以上的沉阴木做的。这么大的千年沉阴价值连城,用它做容器,里头的东西得有多贵重?
这等分量的器物大抵只有那件事关大朔气运的珍宝,少女居然大大咧咧地交到自己这个局外人手里,他很是吃惊,问道:“公主你这是?”
少女笑笑,说:“你能雕个一样的罐子出来吗?”
他眼珠一动,猜到了七八分用意,“公主是想做个假的?”
“恩,遇上歹人或能派上用处。”
冬竹点头,狸猫换太子,襁褓亦不能漏马脚,他琢磨公主或是和柳三指商量好的,就应了下来,“可以,这不难。”
少女甜甜一笑,又聊了几句,回了车上。
隔天晚上,冬竹就把两个木罐子交给了她。少女很惊讶,她原以为冬竹会雕上好几天的。
接过罐子,她的表情更丰富了,两个木罐几乎分毫不差,色泽雕工都难以分辨,唯一可惜的是真货沉木的阴冷气息要强烈的多。冬竹看出了少女的心思,摊摊手道:“那可是千年沉阴,荒郊野外的上哪找去。”
“哪里,很像,很像。”少女怕他误会,赶紧说道,“辛苦你了,我很满意。”
“公主就不怕真货被我调包?”他打趣道。
少女睫毛轻眨,小心用手指按住罐壁的一处孔洞,刚按下,另一边对称的孔洞就发出呼呼的声响,好像有气从里边出来,神奇地很,“这你做不出来吧?”她说。
冬竹目怔,原来还有这等机关,先前倒没发现,少女难得看他犯窘,眸子弯成了月牙,隔着层纱都能看到她脸上的笑意。
明媚的月下,少男少女有说有笑,由于冬竹被孤立得越来越厉害,白天他们只能尽量避免接触,等到了深夜,才溜到一块畅谈聊天。那罐子里的萤火虫妖,也陪着他们驱赶着夜夜的寒冷。
“寻常萤虫只能活五天,一旦成妖却能久久不灭,竹子你说人变成了妖,会不会是件好事?”少女端详着木罐说道。
冬竹嘴角轻扬,指着罐道:“成了妖,就不能离罐半步,也不能离了饲主,虽然活得久些,但远不如其他萤虫的五日自由自在。”
“那我不想成妖。”少女忽得轻语,眼神幽幽。
冬竹抬手放到她头上轻拍,“公主是人,不是妖,也不会成妖。”
“嗯。”少女转过头,温柔地看着他,“你胆子很大,敢拍我的头。”
冬竹骤得冒出一头冷汗,缩回了手,“属下该死。”
“罢了。”她笑,“本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