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袭来,她摩挲了下脚踝,夜深了有点冷。树那头伸手把木罐推过了些,顿时周围又暖和了不少。
听得那头稀松的声音似要转身,少女忽得意识到没带面纱,慌忙说道:“别转身,我不想让人看到。”
那头不动了,只是默默地用指尖再把木罐顶了顶。
罐子顶到手边,少女顺手拿起,端瞧一番,小嘴不自觉地张大,手里器物的精巧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
罐子不大,形状像个果子,罐壁上刻着细密的花纹,纵横落刀果断利落,巴掌大的面上刻了百多条精美的雕纹,纹上雕纹,让人不得不赞叹其雕工的精湛。
罐是密封的,隔着镂空雕花可以看到几只泛着金黄的小虫在罐中扑腾,罐壁温温地释放着热气,摸上去并不烫手。
“这是你做的?”她很难想象这样精妙的物件是出自身后的喂马少年,然他现在手里的活显然是在凿刻另一只木罐。
“江湖奇巧的小玩意,不值一提。”那头从容回道。
“罐里头是什么虫子?瞧着像萤火虫。”少女好奇地问。
“就是萤火虫,不过,是萤火虫妖。”
“虫妖?里边是妖?”少女诧异,“我还以为妖都是吃人的。”
“它们也吃人。”冬竹笑道,“人身上的精气是妖最好的食物,就是这样的小虫,数量多了,也能吃人。”
“世界之大,我只窥得一叶。”少女感慨,抬头仰望,心想这世间不知不解的事物太多,就和夜空上的星辰一样无穷无尽。
“世界再大,也大不过人心……”冬竹喃喃,被少女听到。
“什么?”她问他,他不语,她便不再问。
二人背靠着枯干缄默,雪飘到眼前被光温成水珠落下。身后的少年没有停止手中的工活,嚓嚓发出着声响。
大朔是个辉煌的王朝,也是个寂寞的王朝,寂寞如天上的月亮无依无靠,少女靠着孤零的枯枝,想起了身在胡地的四年光阴,如果没有遇到老师,自己大概早便被人卖做了女奴。
就这样静坐了不知多少时分,少女迷糊着想要入睡,怀里抱着木罐很是暖和,比冷冰冰的床榻要舒服太多。
“这个……就当送给我了……”她口齿含糊像是梦话。
“公主想要,拿去就是。”他说得不温不火,让人想要睡觉。
“……明日……唤我起来……”她终于睡着,睡前隐约听得对方言语,朦朦胧胧,像虫儿说话……
这晚,或许是她入辽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
次日,日上枝头,冬竹整备着粮草准备上路。临行前,见到柳三指从公主那屋出来,老脸皱到一块,心事很重,他急匆匆地赶到护卫队里吩咐了几句,然后吆喝大家上路。
二十多人护着马车缓缓驶离小镇,迈出大门,意味着众人已经离开了辽西郡的地界,也就是离了柳三指自个儿的地盘。接下来的路,都要比先前打起多一份的精神。
一行人伪装成过路的商旅,带着藏满兵器的“货物”,提防地在山间行路,二十几个“商贾”把三辆马车团团围住,密切观察着四周,一手都搁在腰上,稍有动静就会白刃出鞘。
早在辽东柳三指便说过,公主此次回来事关重大,任何一处出了差错所有人都要拉去枭首,脑袋挂到咸阳的城门上风干。
照柳三指的性子,原是想带几千人的队伍浩荡随行,可真如此做,劳民伤财辎重难行事小,拖慢行程易现行踪事大。权衡再三,他们还是选择扮成寻常的商队,不放出任何风声,悄然出郡速往咸阳。
少女坐在车内,撩开一丝窗隙发呆。今早醒来他已不在,自己身上却盖着他的衣裳,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容貌,在生人面前就这样毫无防备的睡着,实在是太松懈了。
丫鬟取过她身边的木罐,惊奇地呼道:“哇,这么漂亮的罐子你从哪儿得的?”
她一把夺回,略显慌急,“昨日在镇里老木工家掏的。”
“怕什么,又不抢你的。”丫鬟嬉笑,心想她表情那么有趣,定然不是镇里买的,说不定是哪位镇上的小情郎着了道,偷摸给送的。坐着无聊,她探头车前车后地张望,往后见到坐在草垛里无所事事的冬竹,顿时又心生不快,想要再给他使点绊子。
“别使性子。”少女阻道,这丫鬟的小心思全写在了脸上,一副不怕胆肥不怕事大的神情。
丫鬟不情愿地收回脑袋,她虽调皮,但也分得轻重,今日就放他一马。
冬竹眯着眼清闲地躺在后头,全然不知自己刚刚躲过一劫。他既不用驾马又不用戒备,瞧着很是自在悠闲。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车队行了几个时辰,少女忽得左顾右盼把两侧的护卫来回数了两遍,越数越觉得不对。她隐约记得出发之时两边护卫人数相同,行了半日左边竟是少上了一人。
她把这事跟丫鬟说了,丫鬟笑着说她瞎操心,那人指不定被派到前面探路去了。少女想想也是在理,应是自己多虑了。
时日过半,众人在雪褥上暂作休憩,白天生烟太过惹眼,二十余人只能找石头坐着吃些随身的干粮。
车内阴冷,少女下车来到后头,发现了正捧着干草挨个喂马的冬竹。冬竹也发现了她,手里抱着干草不好行礼,便只颔了颔首。
“公主不在车内坐着,怎到外头来了?”他说道。
“坐得腿麻,下来走走。”少女小心地踏过积雪,以免把脚陷进去,低着头道,“哪有你舒服,躺在后面白日睡觉。”
“大人不嫌马味骚气,我这草垛子让您便是。”他喂完草,做出一个请得动作,少女闻着那股味道,再看看他嬉皮的样儿,忍不住涌出想打他的念头。
“这等好地方当然要留给最辛苦的喂…马…人。”她把最后三个字说得很重,巴望着干草能再臭些,熏死这个嘴贫的家伙。
“谢过公主。”
“不谢。”她说罢,径直过来抹了抹石上的雪,熟练地垫块鹿皮坐了下来,没有半点娇贵气,“柳伯说你三年前就入了军,那么小他们也要吗?”
“辽东连年战乱,男人都快死光了,但凡拿得动兵器的他们都要。”
“怎就想着去打仗?”少女问完有些后悔,不到十岁便去卖命,自己这问怕是勾到了他的痛处。
冬竹并不在意,随口道:“家人四年前都没了,留我一个满地漂游,恰逢辽东征兵,便到军队混口饭吃。”他说得像饭后聊谈,进到少女耳中,却是字字悲苦。
她朝他致歉,冬竹笑笑,“过去的故事纠得再牢,也不及当下一日紧要。”他拍拍马背,“路总是得靠走出来的。”
少女悠悠泛起愁容:“可若是条绝路……进退不得,还怎么走。”
冬竹折下树枝一挥,“那就劈开一条路来。”
“如果是山呢?望不到头的那种。”
“不试试怎么知道,再不济,就学愚公感动天帝,派俩神仙帮忙移了。”
少女舒展薄眉,纱巾后传出笑声,“那请冬愚帮我劈了这山。”
“不劈。”冬竹回道。
“小气。”她掩口胡卢,露出汪汪的眼睛,“冬男儿不帮,可怜我个弱女子自己挖山,不知得到何年何月。”
“我不是男儿,也不会劈山。”他指了指马,“我就是个屁孩马夫,至多只会劈柴。”
少女大步上前,抓起一大把干草往他怀里一塞,“劈柴也是伙夫干的事,你会喂草就行了。”
冬竹一楞,想不到堂堂公主陛下也会同他一介草民耍耍滑舌。
少女可爱一笑,取出那只木罐问他:“这虫子从早上起就没什么精神,不会要死了吧。”
冬竹接过,探指在罐壁摩挲,花纹间散出丝丝白气,没一会里边的虫妖又活络了起来。
“哇,你做了什么?”
“喂了它们。”冬竹轻敲几下木罐,“虫妖也是要吃饭的,顺着纹路摩挲,可以灌入自身精气喂********气?那不是拿自己喂它吗?”
冬竹哈哈一乐,道:“就几只小虫妖,你去睡一炷香的精气都够它们吃一月了。”
少女恍然,看向冬竹的眼神带着小崇拜,问:“你会得这么多,当兵前做什么的?”
“捕快。”
少女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捕快?”
冬竹嗯了一声。
“你说你四年前就开始漂泊,那你八九岁就当了捕快?”少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冬竹摸出块腰牌给她,上边刻着朔朝官吏的官纹,当中写着大大的捕字。少女抿着嘴,惊讶不已,但一想到丁点大的孩子系着刑捕的长剑又觉得有些好笑。
其实冬竹也就唬唬她,那块牌子不过是县令大人给雕的玩具,哪里是什么官吏的令牌。他本想说出真相,但看到少女让人忍俊的表情,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整个中午,直到丫鬟唤她,少女这才回去了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