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堆砌薪柴的门前跑过哼唱着的孩童,忽听一记耳光清脆,接着便传来女人骂声和孩童的哭声。茅草院里,鹅毛落满稀松的屋顶,厚耷耷似要压倒破矮的屋墙。
“柳郡尉,虽说我家主人要掩人耳目,让你少带些护卫随行,可为何会有娃娃混在里头?”门内蹦来个盛气凌人的小丫鬟,冲着柳三指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说姑奶奶,我可是把军中二十几个好手都挑出来了,那小子虽然脸嫩,可战场上砍得头数他最多。”柳三指赔着一张老脸,低头哈腰苦笑连连。
“吹吧你,就他那小身板,拿得动刀么?”丫鬟胳膊往腰上一靠,不依不饶,“我不管,今儿个不把这事了了,我就告诉主子去。”
仗人势的小东西!柳三指心底碎念,却不能说,他吃力地把嘴角再弯起丁点弧度,半哄半劝地说道:“好歹也是跟我老柳好些年的兄弟,荒村野店的,咱总不能把他扔了不管吧。”
丫鬟嘟了嘟嘴,觉得有些道理,但偏又不肯这么算了,骨碌碌转了转眼珠,有了主意,“那就让他去喂马,只要别在护卫里呆着就行。”
“诺诺诺……”柳三指草草应下,正巧屋内人唤丫鬟进去,赶紧撒腿子溜了。离了他一肚子的怨气,自己堂堂辽东郡尉,竟被个叼蛮的丫头片子指手画脚,真真憋屈极了,可谁让人有个大靠山呢?
“脾气这般坏,一定嫁不出去。”他小声地咒骂,鼻子却嗖得一酸,他忆起了家里的小孙女,二年没见,估摸着也该长这么大了。
不过话说回来,季小鬼又哪儿招惹她了?
柳三指前脚走,后边屋里就传出了话声。
“莫要难柳伯,一路艰险,他****不少心。”
“我不是为你出气嘛。”
“出气?”
“对啊,我让他去喂马了。”
“端端地怎就让人受这委屈?”
“啥委屈啊,他该!”
“该?”
“额,这你就别管了,多大点事啊。”
“唉,过会我去镇里取两坛酒,过中分给战士们喝。”
……
天明日丽,洋洋洒出一片暖意。十二出头的少年踩着松软的雪被,把怀里几捆干草卸入了马槽。清瘦的身躯线条分明,皮肤呈现长年日晒的古铜。秀气的五官掩在蓬乱的刘海下,右边眉角留了一条寸长的刀疤。
他伸手抚摸吃草马儿后颈的鬃毛,细细摘出藏匿的虱虫,然后捋顺马鬃,拍拍它的侧脸,转身走向下一匹战马。
余光瞥见马棚进来了一个面带纱巾的少女,差不多年纪,身形姣好,眼眸清澄,只瞧一眼就知晓是个美丽的女子,她的身上还飘着淡淡的海棠花香,非常好闻。
然他也只看了一眼,便接着回头做手上的事情。
少女眉头轻蹙,蹙得不是他的无理,而是马棚中难闻的味道。尽管在疆外生活了许久,但她还不至于接触到这样的地方。
少年不睬,她也耐心地站着,静静地看他给每一匹马梳完毛发,喂了干草。
他干得不慌不忙,她等得不急不躁。时间就这么悄悄地流逝,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他把最后一匹马喂妥,到木盆洗了洗满手的泥渍,看样子是干的差不多了。
少女终于开口,声音清脆的像山间叮咚的轻泉。
“你是冬竹?”
少年警惕把她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
“柳伯让我给你带些酒。”她递过一只牛皮水囊,鼓囊囊应是装了不少。
冬竹一愣,急忙丢掉家伙压手回礼,恭身说道:“公主。”
公主自然便是护送的那位公主,冬竹不清楚她的尊贵,但就凭柳郡尉出行前吩咐的那句誓死护卫,那她便是这条路上分量最重的人。
少女很是惊讶,眨了眨眼问:“你我未曾照面,怎认得我?”
“确不曾见过,但整个车队只有一人唤郡尉为柳伯。”
“原来如此。”少女恍然,“柳伯让你喂马实是我家丫鬟在胡闹,与他无关,小女给你赔个不是。”她微微颔首,行礼致歉。
“不敢,护卫喂马皆是本分,公主言重。”他伸手想扶,瞄见脏腻的双手又缩了回去,用力在身上抹了两把,见还是污黑索性压手抱拳,曲膝跪下。
“起来吧。”少女扶起,丝毫不嫌他满身污渍。
“谢公主。”
“若有委屈,我与柳伯说去,明日让你当回护卫。”
“属下心领,可军中度令岂可朝令夕改,况且……”
“况且什么?”
“喂喂马也挺自在的。”
少女咯咯笑了,如银铃好听,“既你喜欢,那就罢了。”她把水囊塞入冬竹怀中,动作中碰了手指,肌肤相触,二人都是面色一红,似针刺一般缩回了手。
她强作镇定,佯装不知,换话问道:“我那丫鬟好像对你颇为不满,你们有过节?”
冬竹不记得与那丫头片子有过争执,摇了摇头。
少女觉得也是,向来只有那丫鬟欺负人,哪有人敢欺负她,可出于好奇又问了一句:“那你和她可有过接触?”
冬竹想了想说:“接触没有,倒是昨日路上那丫鬟探头从车内丢出一条棉布,上染血迹,像是唠咳留下的。林**里留下血物太过醒目,属下担忧会引来歹人就给收起来了。”
话音刚落,眼前少女的脸色突然煞白阴沉,再无先前温婉从容,瞧着有些渗人。
这模样便是三岁小儿也知道大事不妙,冬竹自然发觉,却不解其中缘由,小心试探地问:“莫非唠咳之人是公主?属下这就前往镇里寻找大夫。”
“不必了。”少女羞怒,“你就喂一辈子马吧。”说罢柳眉直竖,拂袖而去。
“诺。”冬竹嗡嗡应声,这人说怒就怒,反应怎得和当日那丫鬟一样?
少女愤愤出了马棚,前脚刚走,后脚柳三指就走了进来。
“季小鬼!”他迈入马棚吼道。
里头的人叹了口气,今日怎么如此不太平。
“郡尉。”
“你小子搞什么花样,公主怎么气冲冲地出去了?”
“我哪儿知道,我疑公主有唠咳,说去寻大夫,她就走了。”
“公主好好的怎会有唠咳?”柳三指没好气道,“我看是你跟她们主仆犯冲,这趟就别在前面晃悠,老实点呆在后边看马算了。”
冬竹苦笑,这下自己是彻底变成马夫了。
“家伙也带上。”柳三指翻了翻白眼,“让你喂马不是让你偷懒的,明日上路把后头给我看牢了,听到没有?”
“诺……”马棚飘出幽怨地一声长叹。
……
夜色深了,少女辗转不能入眠,披上衣服悄悄蹑出房门,独自来到屋后的山坡上。自从回了朔的疆土,每每失睡,她都会找个安静的地方,望月出神。
然今夜此处还有一人。
白皑的坡上化开个圈,平平未染一片碎雪,名为冬竹的少年躺坐其中,依靠着身后枯黄的树干。
他的左手端着一个木头罐子,右手捏着一把刻刀,借着淡淡的月色一刀一刀耐心地雕凿。
少女走近了些,看到他的身边还放着一只木罐,罐口镂空,悠悠发出昏黄的光,隔着数尺竟能感到其中传出丝丝暖意,大抵这些雪都是被它融掉的。
“公主。”冬竹察觉想要起身,若不是专注于刀刻,少女出门的时候他就该发觉了。
“坐着。”少女以命令的口吻让他别动,然后躺坐到了树干另一边,没雪的圈子很大,两个人坐绰绰有余,她坐下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地上犹如炕中温暖,而这热意的源头,正是那只精巧的木头罐子。
冬竹沉默片刻,道:“明日还要赶路,公主怎得不睡?”
少女莞尔,说:“你不也没睡?”
“属下负责守夜。”
少女哦了一声,低声轻语:“我睡不着。”
冬竹再度沉默,那头只听得刀在木上顿挫雕凿,许久后,他问:“公主为何会从辽东去往咸阳?”
少女不作声,冬竹歉道:“属下不该问。”
“四年前皇帝寻仙问药。”她开口,“让方士带了一位女儿至胡地探寻,方士去胡地不久后就病死,留下她和丫鬟相依为命。”
“四年前?公主应该不到十岁吧。”
“八岁。”她说得轻描淡写,然刚过始龀的两个女童在崇武轻女,仇视朔人的胡地活了四年,个中酸楚屈苦,自然不是旁人所能想象的。
“如今她归来,是皇帝陛下思女了吗?”
少女笑了,笑得很苦,“若是思女,怎会弃之胡地四年不顾,不过是图她手中长生的宝物罢了。”
“公主不生气了?”冬竹忽然转移了话头,“属下想了一晚,仍未想通公主生气的缘由。”
“你还说?”这不提还好,一提又让她忆起下午的事,脸上露出了羞恼的神情,“这事要是让第三人知道,我要了你的命。”
“算上丫鬟,那我岂不已经死了?”树那头传过一句贫嘴。
“第四人!”少女嗔怒,若是冬竹见了,定会觉得她此时的表情可爱极了。
“公主当真不说缘由?”
“不说不说!”她连连娇呵,羞怒中却是将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
“那属下还是接着喂马吧。”
“对,喂你的马去,要是马肚饿了跑不动,我就治你的罪。”
“怎么治?”
“三十军棍,不,六十。”
“太狠了吧,能不能换个?”
“那你去替马,拴绳拉车。”
“额,属下还是挨棍吧……”
那边又响起银铃般的咯咯笑声,冬竹也笑了,星海下二人肆声大笑,暂忘了前日里的种种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