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皆臣,岁登成熟,道毋饥人”,刻着阳文小篆的青灰字砖落满了从天而落的纷飞玉尘,白皑皑拼出一座砌玉天宫。
几百个大臣毕恭毕敬,躬迎在侧,百匹长袍排成一列,从麒麟正殿一路延至青砖玉阶。
“刘师入殿!”
“万岁!”众臣山呼,沐雪叩拜,每入一人,便会一拜。
殿中正前是漆木的御椅,坐上之人蜂准长目,胸如鸷鸟,面色苍黄尽显病态,可他抬头之时,炯炬的目光却带着异常傲慢的威严。
在他左右只有一名宦臣和零星的侍从,寥寥让恢弘的宫殿透着几丝孤茕。
金龙座前,一名术士正舞剑驱邪,口念含糊的咒语,凌空劈划十数道,然后剑尖点落香火入水,收剑正衣,双手端着陶碗,于人前立定。座上未语他不敢抬头,就这么生生地站着,一言不发。
那人也耐得性子,不急不躁地打量着术士,梁下只听得他一人粗重的呼吸回响,压抑如殿外覆雪地冻天凉。
“呈上来。”他终于发话,声音像豺狼嘶哑。术士如获大赦,快步将陶碗奉到跟前。
他瞧了几眼,见碗中不过一抔浑浊,眼中闪过一瞬失望。
但他仍是举来喝了,混着香灰一饮而尽。
“咳咳……”男人喝完咳得更烈,唾沫中掺杂着腥红。
“陛下……”宦臣担忧地唤道,被他用手挡开。
男人目光紧盯着术士,渴求而锐利。
“会长生么?”
简单的四字,却惊出术士满身冷汗,他不敢有半点怠慢,赶紧应道:“能驱邪治病……”
“会长生么?”男人眉凝倒挂,打断了应话,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陛下……这是治病的……”术士的双腿打颤,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朕问你,喝了这水,会不会长生?!”男子怒拍龙扶,站起身来,威肃之气倾泻而下。
“不、不会。”术士瘫倒地上,那双令人发怵的双目击碎了他最后一点儿胆气。
咔,御椅的扶手裂开了许多口子,男人脸上猪肝青紫,露出了被人欺骗后的愤怒。杀机尽现,伴着北风呼呼作响,众人皆以为他要暴起杀人,却见他忍住了戾气,压下两臂的青筋,沉沉坐回龙椅保住了帝王的风度。
然他仍是失了耐心,厌怒地挥挥衣袖,“拖出去,杀了。”
“啊?”术士惊呼,还没回神,殿外就进来两列拔剑的甲士,一左一右将他倒摔在地上向外拖行。青铜剑身铮铮,侧刃精锐寒光,看那真真的三尺长牙他知道自己是死到临头了。
“这是第几个?”男人疲倦地问耳边宦臣。
“回陛下,第十七个。”
“朕累了,不看了,派人把咸阳的术士都抓起来……”他话未说完,在殿角立了半日的老人突然几步迈到面前用力跪下,大声地求情。
“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他喊得声嘶力竭,苍老的白发悲怆无力,“请再予臣一次机会,定会让陛下长生不死。”
“你还想骗朕几次?”
“七日……不,三日无果,臣自奉上头颅。”老人的头死死抵住青砖,这是他最后的挣扎,在此之前,同样的话他说了至少五次。
“朕现在便要你五马分尸!”男人横眉怒目,冲着座下大喊:“来人,在宫外挖个大坑,朕今日要把全城的术士活埋!”
“陛下,不可啊陛下。”老人用力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得稀烂,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臣之过与满城术士无关,望陛下留情,臣有罪,愿万死相抵。”
“那朕就赐你万死!”男人再忍不住,愤怒地拔出侍从的配剑,三两步上前一剑砍下老人的的左臂,鲜血飞溅染红身下的殿砖,老人一声悲呼,痛厥过去。
“拖走。”他一挥龙袖,又进数甲士,齐齐拖了残翁出麒麟大殿。雪白的阶梯染出百丈艳红的长带,左右百官皆低着头,无人吱声。
人拖走后,男人软在椅上,目光黯淡。针刺般的头痛似万只虫蚁磨牙撕咬,他扶着脑袋半躺,胸喉奇痒咳嗽连连,嗅着口鼻中的腥甜,他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高。”他唤过宦臣,“太医说朕还能活多久?”
“陛下与天齐寿,自是万岁延年。”宦臣恭卑地弯下身子。
男人摇头,嗓音疲惫不堪,“朕不杀你,说实话。”
太监的头快垂到了地上,支吾着从牙缝挤出一点声响:“太医说了,……最多还有两年。”
“杀了太医。”他口含血沫,“此事不得让第三人知晓,否则朕诛你九族。”
“诺。”
殿外忽然传来马嘶,一名甲士从宫外而至,连闯三门急急入殿扑倒在男人跟前,他满身风尘,气喘不匀,颤巍巍举起手中一物,“徐……徐大人派人连日赶路,送来此物。”
“呈上来。”
宦臣接过,递到男人面前,那是一片近二十寸长的鱼鳞,油滑冰冷,指尖滑过会发出呜鸣,似洪荒之声。
“说。”他示意甲士接着禀报。
“诺,徐大人在东海发现了仙岛……”
“当真?”男人站起身,眼中有了神采。
“千真万确!然……然登岛之时屡遭大鱼阻挠,船舶无法靠岸,无奈半途而返,只带回大鱼一片巨鳞。”
男人又坐倒下去,神情涣散,口中喃喃:“莫非是神仙不愿救朕?”
“陛下,徐大人说了,大鱼拦海乃是仙人对陛下的考验,他恳请陛下广征三千童男女出海祈祭,必能感动仙人,为陛下寻得长生仙药。”
“陛下,大鱼现海,此乃仙迹啊。”宦臣抚着鳞片,劝慰道。
男人恢复了些脸色,颔首道:“回去告诉徐戎,朕准了,近日便会派人前往闽中负责此事。”
“诺。”甲士行礼,倒行退去。
空荡荡的大殿又只剩了君臣二人,男人沉吟许久,忽得叹声:“高,让辰儿进来见朕。”
“诺。”宦臣碎步殿门,高呼:“宣太子进殿!”
令下,人群中让开条细缝,高贵优雅的太子赵辰穿过百官的队列,踏去砖阶面了圣上。
男人让宦臣关上殿门,轻声问道:“辰儿,若朕错杀了人,当如何?”
赵辰听了脱口而出,“父亲贵为帝王,杀便杀了,若为安民心,就以粮帛抚恤其家人。”
男人点头,又问:“若错杀之人为朕救命恩人,当如何?”
赵辰迟疑三息,道:“天知地知,莫为人知。”
“可若二恩人中有一人活着,又当如何?”
赵辰沉默,男人也不催促,静静等了小半柱香,赵辰终于咬着嘴唇说话:“瞒天下,杀之。”
“好。”男人很满意,唤过宦臣将那片鱼鳞带到赵辰面前。
“父亲,这是?”赵辰见到如此大的鳞片,惊讶得张口忘合。
“是徐戎为朕从东海寻来的,他说在那儿发现了仙人居住的地方。”
“父亲天佑,长生有望。”听到这个消息,赵辰发自内心的高兴。
“唉。”男人长叹,“可惜遭了大鱼阻挠,屡次不得近岛,只得无功而返。”
“此鳞就是大鱼身上所获?”赵辰问。
“没错,徐师称此为神仙对朕的考验,要朕送三千童男女去南海祈福,方可上岛求得仙药。”
“三千?”赵辰面露难色,出行东海始于闽中,闽中路途遥远,山路崎岖,从关中选送童子前往难如登蜀,唯一的办法便是从会稽、闽中二郡募选,区区二郡征集三千童子,必然会引发百姓不满,平安得归还好,若是出了事情,恐怕那边会生****。
“辰儿不愿?”男子微微蹙眉问道。
“孩儿并非此意。”
“好,那这事就交予你办,朕命你即刻启程,四月赶至闽中,六月之内出海。”
“父亲,四月出海?”赵辰惊问,如今已是二月,这时间未免太紧迫了些。
“为父,等不起。”这话源自肺腑,他的病躯确是一日也拖不得了。
赵辰听闻咬住了唇齿,半晌狠狠点头,说:“孩儿此刻就前往闽中。”
“好。”男人大笑,“为父等你的仙药。”
赵辰领命退走,殿内又剩了主仆二人,皇帝垂头侧卧,宦臣则在背上轻敲。
“高。”
“臣在。”
“你是不是在想,朕为何要派辰儿前往闽中?”
“仙药事关重大,太子是陛下最信任的骨肉,交予他自是最为稳妥。”
“你说对了一半,若论信任,辰儿不及你。”
“臣惶恐。”宦臣惊喜交加,俯身跪谢,被男人一手扶起。
“高,你觉得辰儿为人如何?”
“太子心善,忠厚仁孝,文武兼备,是百年难遇的大材。”
“恩。”男人闭着眼,神情舒缓了不少,“接着说。”
宦臣顿了顿,道:“可正因太子心善,做不得狠厉,只怕镇不住这满朝的文武。”
“知我者,高也。”男人笑得欣慰,“朝堂之上都是些豺狼老虎,辰儿的性子不改,早晚被吃个干净。”
“所以陛下派太子去闽中,是为了磨砺太子的心性?”
“正是,此事若辰儿办得,这天下自然就是他的。”
宦臣按肩的手一颤,说道:“徐大人会为陛下寻来不老仙药,这天下永远都是陛下的。”
“如此便好。”男人的眼皮微微下垂,打起了困,“高,倘若有天朕走了……”
“陛下不会的。”
“朕说倘若。”
“……臣定会竭心辅佐太子陛下。”
“恩。”男人说罢,昏沉沉地睡去,临睡前弱弱低语一句:“让百官散了吧,明日你随朕去月华院,朕要见见……阴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