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魇如斯
云轩门外,一队身着墨色锦衣的人马,分立两侧,中间让开一条通径。临近门侧,二人悬珠墨冠,绾结墨带于发髻,披锦风,缠玉带,一将那诛魇司的威风显露地淋漓尽致。那锦衣上的纹饰与人有异,而这麒麟加身,眼纹上的朱彩纹丝,更是显著。
不必言明,观者定能揣度一二,这二人自是诛魇司的扛鼎之臣。于左为庚寅,在右是庚谨。这二人,乃是诛魇司尹首,祭毋生最为信赖的门徒。
二人分立两侧,待祭毋生一入云轩阁。
哒、哒、哒!
一扯缰绳,便听得一声:
咴儿——
前蹄扬起,这马儿的嘶鸣声,震彻众人,也将那云轩阁内,倚身桌案的茹殷惊蛰。
茹殷默默念叨:是皇上赐的赤魇,这老家伙,也要亲自出马了。
茹殷拾杯斟饮,让那酒气穿身,以消减难以压抑的痛楚。
这云轩阁外,众人伫立有序,萧然无声。
呼——
秋风摇起,扫一地枫叶,飘然摇缈。
吱吱......
践踩枫叶的声音,虽然干脆,但这众人却沉语凝噎,小心谨慎。一众人等皆无喜色,目色空洞,凝望虚空,不移目,不分神,庄重、严肃。
吱......
轻足留步,这凌乱枫叶之上,墨玉麒麟靴踟蹰不前,红丝纹理,圈就那宝靴上绣上墨玉麒麟的饰样。一道银丝,宽不足盈寸,横亘鞋面,绵延至入脚之处。而这麒麟靴上,是一袭墨锦,但这纹理却着实怪异,腰上胸膛绣两颗朱红獠牙,以金线绣以轮廓,而獠牙之下配以仙鹤、锦鸡、突豹、猛虎四种纹饰,而这四种纹饰亦有所喻,乃是文官武职的锦服官饰。这朱红獠牙,乃是皇帝亲设,御前圣驾金龙的獠牙。这其中尊卑,自然不必多言。
这依身锦饰极其庄严奢靡,然而这头饰更是不落下风,悬曜玉明珠三颗,簪云鸾缥带墨冠。这曜玉明珠天下仅此三颗,皇帝呈惠施恩,以诚心倚重祭毋生,而祭毋生,也是开国以来第一人,承惠如此隆恩。
那威风凛凛,霸凌朝野的气势,一教那周遭喧杂的街市清寂无音。连那恣意薄情的秋风,也悄然无息,只听得方才数声仿佛还缭绕于耳,践踩枫叶的吱吱回音。
“在此等候,我一人进去即可,将药箱递于我。”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却低沉着力,掷地有声。仔细一瞧,那人棱骨分明,目光极其锋利,这眉锋若刃尤显冷峻,而其脸庞轮廓,更是英朗,虽是瓜子之形,但这两侧并非弧线,而是一条毫无缀余弧度的直线,而那与下颚衔接的折线,也衔接得恰到极妙之处,那标准的双下颚,也绝是那英武洒脱的标志。一抹山羊胡须,几缕银丝缀在其间,但给人的不是苍老衰败的痕迹,却是愈发精神矍铄而又慑人的锋芒。
“是,尹首。”庚寅将药箱稳稳递送。
祭毋生接过药箱,随即嘱咐这二人:“若无我的命令,不得他人入阁。”
“是,尹首。”二人异口同声地应着。
一步入阁,庚寅与庚谨二人顺手合上了朱门。而这一入云轩的祭毋生,并未寻路而去,而是将后跟在这门槛内侧磕了几下。
噔噔...
这声音沉闷而又短促,向前迈了数步,右脚轻轻摩擦地面,眨了眨眼,继而在这一丈之外,拐进了隔着一道屏风的内堂。
这内堂里,茹殷倚就着桌案,微微侧身,斟上一杯清酒:“是尹首大人啊,你那如影随形的侍从呢?哦...定是在这云轩阁外,堪责大任,以教庶人与狗,不得入内。”
茹殷提手呈上:“那,请尹首大人赏个脸面,饮了这杯。”
祭毋生瞥了一眼茹殷,目色凝重,不苟言笑。继而,将这药箱搁在邻桌案沿:“我可与你说过,女子不宜饮酒。”
“嗯呵呵呵......尹首大人也会关心女人哪?啈、啈、啈啈,可是这茹殷的耳朵,出了毛病?”茹殷挑眉质问,这脸上的潮红朱晕,分外醒目,可被这尹首大人一语中的。
“我可曾与你说过,麒麟加身,便是诛魇司的侍臣,这庚生的名号,便是诛魇司的痕迹.不该提及真名。若你再无视诛魇司的纲纪,明日便不必在诛魇司履职了。”祭毋生抽开药箱最上层,将纱布轻轻摊开,再从这中间夹层取出一特殊木盒,垫在纱布下,最后从底层取出药酒与棉纱,将药酒浸染在这纱布之上,用棉纱遮上。
当——
酒杯呈搁在桌。
茹殷解下腰带,谨慎地渐推渐提,以免那凝固粘黏的血液,扯痛未愈的伤口。一落香肩,一道深沟赫然在目,饱态丰腴,令人遐想连篇,而这衣衿也撇在肩旁。两侧衣衿皆已退却,以让这纱布从对肩揽住。
祭毋生用手在这纱布上轻轻一抹,撩过鼻尖,闭目拾息,闻识并无异样,从怀中取出一条黑带,附在眼上,提起木盒,移步,嘴里念叨:“一、二——”戛然而止。右手在空中比划数下,便准确无误地将木盒搁在了茹殷倚靠的桌案。
“哟,尹首大人何必害羞呢,这女人的温床香榻,你可不曾少有恩顾。又何必理会这些个繁文缛节,怕折了名声?”茹殷不屑地询问。
祭毋生并未予以理睬,只是微微侧身,蓦然按住茹殷左肩,右手从肩部向下丈量两次,轻轻握住箭矢仅剩的根部。
“啊——”茹殷尽力克制,虽然声音细微,但仍旧被祭毋生听到。
祭毋生眉头一皱,但却用平淡的语气问道:“疼?忍着。”
祭毋生将按住茹殷香肩的左臂悬在其嘴边:“咬着。”
茹殷眼袋颤了一下,但其并未犹疑,咬在祭毋生的手臂。
盈力一拽,那殷血喷溅在祭毋生的脸庞,祭毋生迅疾取过纱布,虽然取到,但却在慌乱中碰翻了木盒。木盒坠在地上,裂为两半,一件染上早已干迹黑血的旧纱布,摊在地上。
茹殷不忍疼痛,却也刻意地盈力啮咬祭毋生的手臂,渐渐松口,殷殷朱血,从茹殷的齿痕滑落。
祭毋生旋即将纱布敷在其伤口之处,摸索着为其系上。
茹殷侧目瞥了一眼,那跌在地上摊开的纱布,勾起了茹殷的回忆,心中一悸:这是...小时娘亲为我包扎的纱带。
蓦然惊悸,茹殷眼色渐渐殷红,一抹温泪悄然坠下,茹殷迅疾地抹去泪痕。
“快将——”
未及祭毋生说完,茹殷扯下了系在祭毋生后脑的黑带,黑带渐落,可这祭毋生却仍是闭着眼的,茹殷莫名感动,极力压抑才忍下了那眼眸中翻滚的温泪。
“快将锦衣——穿上。”祭毋生缓缓说道,用手蒙住了眼睛。
茹殷将衣衿轻轻合上,暗自掂量:这老家伙,今日有些反常,这诛魇司乃是他一生呕心沥血的杰作,极度渴望有子嗣继承,而我却成为他心中永恒的痛。昂首为伴,俯首为臣,是这皇上诚意,自是千秋基业,是否稳固,要仰仗于他。而皇上对这女子的轻蔑早已家喻户晓,若我不能成为诛魇司的继承者,皇上怕也是要培植下手,他终究怕我影响他的仕途和名望。可如今,却为何如此体贴......我可不能被其迷惑。
“庚生,你——”
“哦,好了,尹首不必再遮掩了,无心淫邪者自然无拒。尹首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孰人敢胡乱猜度。这一遮双目的行径,可是欲盖弥彰喽。你可知,真正的伪善,是做给人看的,若是于心无邪,何以相拒?”茹殷一失颜色,凝望着祭毋生。
祭毋生俯身,拾起木盒,刚要卷起那血渍斑驳的纱带,便被茹殷一脚踏住。
祭毋生斜侧额头,回望茹殷,眼神里透着隐隐煞气,冷峻而又严肃地劝诫:“让开?”
双瞳冷厉叫这茹殷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眼神里的肃杀,叫人隐隐生畏,既深邃又坚毅。
茹殷怯身,祭毋生轻轻卷起纱带,小心翼翼地寄放在木盒里。
祭毋生按序将物品依次存放。待一切安置有序,回身望着茹殷,问起方才在这云轩阁内,茹殷与寒瑾的事。
“把信笺给我。”
茹殷并未抵抗,将信笺呈上:“尹首似乎有所忌惮,怕暗地里的勾当败露?不过,你放心,我会记住我筹谋多时,却被你放走李姑娘的恩情。他日,我必亲自将她绳之以法。”
祭毋生不作声,微微闭上双眸,蓦然,一睁眼,立时掐住茹殷脖颈,将其按在桌沿,冷峻地盯着她,茹殷使劲力扯住祭毋生的手臂,可他却纹丝不动。祭毋生渐渐用力,茹殷脸色已胀得通红,吸气愈发困难。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筹谋——无计可施。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你该触碰的。方才,从这云轩阁出去的姑娘,并非你我能够扳倒的,她的事,你不必过问。”祭毋生渐渐松手。
“咳咳...”茹殷抻了抻脖子,咽了一口口水,提手顺了顺脖子,侧目瞥了一眼祭毋生:“争名逐利,趋炎附势,啈啈!你放心,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扳倒这绝对的力量。”
“你——”
“既然天命有失公允,但正道,绝不以男儿为尊。祭尹首,诸事正道,本在人心,而你们,却趋避守旧,一将女子视为卑贱。还有,这朝局拨弄,蛊惑的是庶民,我祭茹殷,绝不容许你们混淆视听,唯利是图。你,可等着!”茹殷亢奋驳斥,而这尹首祭毋生却是诸般无奈。
“祭茹殷!”
茹殷并未理睬,起身离去,却被祭毋生拽住,动弹不得。
“放手啊。”
祭毋生迎势在茹殷胸口点了一下,茹殷瞬间顿觉疲虚乏力,祭毋生顺势将茹殷抱在怀里。
“放开我,你放开我。”茹殷想要挣扎,却奈何无力。
“待你伤好了再说。你客舟上截获的疑犯,我会亲自审问,你不必担忧。”
祭毋生抱着茹殷行至门口;“开门。”
吱——
祭毋生跨步而出。
这门外庚寅、庚谨见尹首抱着茹殷,心有不快,庚寅挺身而出,执剑拦住祭毋生,问道:“尹首,庚生是个年纪方在春华的闺女,如此行径,可不是您常教诲我们,应当秉持的品性。男女有别,尹首不该糟践庚生。若是您今日——不将庚生放下,莫怪庚寅得罪。”
祭毋生侧目,盯着庚寅:“让开!”
庚寅微微颔首,避开尹首的目光,应之:“尊卑有序,男女有别,庚寅不忍师父沉沦堕落,乱了纲伦。望师傅见谅。”
茹殷:老家伙性子直,定然不愿多费口舌,可不能让庚寅耽误了查案的进程。
茹殷一反常态,温柔地依偎在祭毋生怀中:“爹——茹...生儿知道了,下次不再独自身涉险境,您老不必担心。”
“爹?庚生,毋生,原来——”庚寅抽回剑鞘,拱手施礼:“庚寅知错,不知庚生是师父闺女,方才得罪,贻误办案时机,请师父责罚。”
祭毋生并未应答,而这庚寅也不敢起身。
祭毋生行至马车驾木,一人呈递垛梯(垛在地上的短阶木梯),祭毋生轻轻踩踏,将茹殷送进马车帘幕之内。
“小姐。”这车内一位丫鬟跪在一边。
“琪儿?”茹殷惊异地问道。
“是,小姐。”
祭毋生将茹殷放下,躺在软塌之上,吩咐丫鬟:“琪儿,药材,我已经让人送去,回去为小姐煎上。煎煮的温水,要过三遍,取出第一次的药材,再重新煎上一副。切记,药,趁热喝下,不能随了小姐脾性。”
“是,老爷。”琪儿俯身应承,不敢丝毫懈怠,也不敢凝视祭毋生的眼睛。
驾......
马车渐远,零星枫叶在这马蹄下,缥缈摇曳,一如那秦淮逐波,有人的地方,风波便未曾平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