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莘钺忽觉手心焕热,方才察觉,这寒风萧瑟,原是寒瑾手掌传递的温热。
寒瑾:“茯公子!为何你的手——”
茯莘钺觉知异样,竟是手心在微微颤动。
寒瑾握住茯莘钺的手,细声询问:“茯公子悸动了?”
茯莘钺:“我——”
未及言明,便被寒瑾抢了先:“不必托词!解释不过掩饰罢了。你我何需这些无趣的周旋。我认识一位兄长,与你年纪相仿,只是天资尤欠,不过,你却有他几分神韵。”
茯莘钺:“我并无心掩饰,只是想说,我确实怕了,姑娘的筹谋与秉性,难以琢磨揣测,我怕,今后,你我为敌,我落于下风,为你左右。”
寒瑾渐渐松手,却被茯莘钺及时握住:“既然寒瑾以这手心最柔和的温热,都不能为公子抚平内心的悸恐,看来,公子是在担心这刑狱之苦,不可堪受?既然你终究担心既为下风,倒不如,趁夜色未消,何不即刻,便一食萧凉之色。”
吱、吱、吱,几声急促的脆音,倏忽而过——
茯莘钺惊觉:“你——”
蓦然回眸:
诸洵眼中生着万分无奈,应之:“公子!”
茯莘钺回身,剑刃抵在咽喉,寒瑾施以笑靥:“公子的身份,寒瑾还未探明。其实,我并非与公子树敌,只是这骰子,我还未掷于公子,却未知,你性急了。”
茯莘钺惊觉:“原来,你掷于的——是祭毋生!”
“是!虽掷于你的是书信,但骰子给的却是祭毋生,只不过你会错意罢了。其实,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自己却忽视了。就像当年——”寒瑾如是说。
“我,忽视了!当年?你究竟说的是哪里?告诉我!”
寒瑾:“当年!你我曾经有过际遇?聪明的人,总喜欢弄些混淆视听的故事,左右他人的理智,你,失措了!当然,我本不想说,毕竟看你憋着劲撒不出的样子,挺可爱的,不过,我也不想瞒你,我知道,你以为,我会要胁茹殷姑娘的丫头,不可告之我与你际会的地点,因为,我不会惹祸上身,毕竟祭毋生可是天生的硬骨头。可是,方才我告知你茹殷姑娘与祭毋生的处境,你就应当明白,我怕的可不是祭毋生,而是祭茹殷!她的骨头比之祭毋生,更硬!所以,我嘱咐过她的丫头,通知祭毋生!”
祭毋生从随侍中走出,威严慑人,锋利的眉目,更是在这寒夜之中,平添了诸般戾气。
祭毋生隔着十几丈的距离,询问:“李姑娘,这就是你说的墨门少公子——墨卿?”
寒瑾微微一笑:“也许只是个名号。这墨卿公子究竟如何起底,你们诛魇司自然有数不尽的法子。”
“既然李姑娘手中已有我诛魇司的人质,却为何还要我诛魇司承你此番恩义?莫非,是要定我诛魇司的少掌使?”祭毋生执问寒瑾。
寒瑾淡然应之:“如今,最让尹首焦虑的可是你的义子——庚寅!你一心想让其辅佐茹殷,如今却免不了罢黜官职,受牢狱刑灾,自然,也包括你。那你,必定会忽略这少卿公子的命案,我可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若能在这案子里理出头绪,一来,审结清明,既坚定了圣君对你的欣赏,亦能压了刑部的势头,证明你诛魇司尹首的实力,毕竟这也是刑部该尽的职责,但楚甯瑜可无心。二来,也好让刑部的楚甯瑜,急于对你讨伐,继而,口出不逊,露出马脚,自也能多一分圣君对刑部楚甯瑜的猜忌,少一分对你诛魇司祭毋生的怀疑。你我皆知,楚甯瑜可不会初上朝堂,便对你口诛笔伐,声讨罪责的。”
祭毋生凝望着寒瑾:“将墨卿公子带走!”
“是!”
“是!”
寒瑾细声告之茯莘钺:“墨卿公子,自信有时,也是无知!”
茯莘钺俯身,隐隐拾笑,问询:“难道你自信,便能全身而退?”
寒瑾回以一眨眼,嫣然一笑:“还是被你发现了。我说过,我怕的是祭茹殷,便是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否则,我又如何当着她的面,交代的如此清楚,让她深知我的筹谋。她的骨头硬得很,我若不激她一下,怕她失了秉性。”
茯莘钺黯然失色:“你——”
竟无言以对。
诛魇司侍卫上前,押解茯莘钺,然而,茯莘钺心中不明,揣测:她究竟在筹谋什么,既然她一心想让茹殷上位,为何还要帮祭毋生在刑部之前扳回一成。这难道不矛盾吗?她谙熟于各人的秉性,难道是以此做文章。茹殷,祭毋生,硬骨头,莫非是硬碰硬,那茹殷与祭毋生之间又岂会因重男轻女的的私事,干涉朝政,她!硬骨头!寒瑾希望的是,让,让茹殷亲手逮捕,而祭毋生有什么理由阻止呢!是?是因为,祭毋生要顾忌茹殷的性命以及对茹殷的期望,那,那一定是,一定是茹殷对那丫鬟交代了什么,一定是!茹殷姑娘性格刚直,并非像祭毋生这般心机叵测,暗藏筹谋。祭毋生只是表面上刚直,率性。
茯莘钺:所以,寒瑾交代这么清楚,一定是让茹殷看清祭毋生的脸面,他的筹谋。从而在这次逮捕中,佐证寒瑾的猜测。茹殷,身为刑司要首,更不该受感情束缚左右,为政清廉,才是首责。而寒瑾说过,茹殷才是这个位置上最为受皇上青睐的甄选,茹殷定然是绝对的审判清明,是说,这次,是否逮捕寒瑾,茹殷定然与祭毋生产生分歧,滋生嫌隙,这是朝政要职,是关乎公正,祭毋生的畏首畏尾,未能刚直不阿,自然不适合再做这诛魇司的尹首,那朝堂上,茹殷定然会驳了生父的脸面,向圣君言明,这是朝事,这样的理由是极有威信的,祭毋生,便再也无力挽回。原来,茹殷一心想要取代祭毋生,却无计可施,在这一次,寒瑾赋予了一个完美的理由,而祭毋生根本不会猜到寒瑾的这番用意。祭毋生,祭茹殷,这一次,都被算计了,还有我。李寒瑾!你是如何——做到的?
这一刻,祭毋生开了口:“我听丫鬟说,茹儿被你植了蛊毒。你身为李府千金,我自然无权授于你刑狱之苦,只是我也不会向圣君请命裁度,只望姑娘能莫牵连无辜。”
茯莘钺:真是这样!,那丫鬟果然受了嘱咐。
“尹首说笑了,身为圣君钦定诛魇司要属,自然有逮捕乃至皇亲国戚的权力。不过,是碍于少掌使的性命罢了,你且放心,我自有知明。”寒瑾回应着。
“那——茹儿在哪,可否告知?”祭毋生问之寒瑾。
“她——”
吱——吱——
祭茹殷从树后走出。
锵——
祭茹殷将剑刃从寒瑾身后抵在其脖颈。
斥问:“你我皆知,虽无实据,但李寒瑾是真正的主谋。既然你忌于强权,又如何能堪任尹首一职。纵然,我祭茹殷身负蛊毒,那也不可恕其罪责。你身为清明公职属官,却徇私枉法,如何以身作则。我祭茹殷,不忌死,不畏权,更无需这般的羞辱。你辜负的是庶民的期望,更不该受那样的拥戴。如今,我算是看清楚了,无论你是否为我筹谋,我祭茹殷再不会听命于你,更不会顾及你光耀门楣的衷属。待我入职尹首,我必让你受刑狱之苦!李寒瑾,我抓定了!”
猝然,祭毋生眉目盛怒,声若洪钟,训斥:“放肆!至少此刻,不由你做主!”
祭茹殷扯下腰玉,回道:“我在乎的可不是一个头衔!”
啪!茹殷掷于树桩,那腰玉碎成三瓣。
“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祭毋生从怀中取出一支印章,呈在半空。
茹殷瞥了一眼,并无回应。
“这是李姑娘托琪儿给我的,是圣君亲自刻印的千令印章。赠与他的义女——千令公主。你明白吗?千令印章,本就是一块玺玉。她,比之圣君的生女,更受荣宠!。你,若是逮捕她,便是逾越君权,罔上欺君。到时,无说尹首一职,乃是罔君之罪,你不明白?”祭毋生心中悸恐。
茯莘钺:她,是倚仗自己的身份。那祭茹殷,这一次,定然,不会放过她。
“圣君自有裁定!既然,她作茧自缚,我必如她所愿。这一次,我抓定了!”茹殷眼神异常坚定。
“这一次,你赌不过她,我不能让你涉险!庚谨!”祭毋生使了眼色,庚谨会意。
“是!”庚谨方要寻步而去,被茹殷呵住。
茹殷将剑刃轻轻抹过寒瑾脖颈,殷血渐渐溢出:“这一次,我的命就搁在这了!你们若是阻拦,我定要李寒瑾陪葬!”
寒瑾捂住脖颈,笑了:“尹首大人,你错了,圣君可是公私分明的很呢!”
茹殷见众人惊色未定,说道:
“你们退下,我亲自押解李寒瑾!”
祭毋生无可奈何,吩咐众人离去。
庚谨询问:“师傅,你不怕庚生——”
祭毋生:“她心中分寸分明,只是嫉恨我不愿逮捕千令公主罢了!”
待众人离去,茹殷用丝带将寒瑾的手捆绑,继而搜身,取出她藏在怀中的食药,问询:“这就是缓解寒疾的药剂?”
寒瑾心中惊悸:若是被她取走,我——
寒瑾望了望月色,心中惊恐:时辰快到了,我不能让她取走。
寒瑾:“我若说不是,你当如何?”
茹殷:“这药是要隔一段时间服用一次,你若是不服,应当会复发吧。那随身携带的自然是它了,既然这样,倒是容易审讯了!”
茹殷留下一包揣在怀里,剩下的,当着寒瑾的面撒在了地上。
“你!”寒瑾心中蓦然惊恐:我,我失算了?我怎么会忽略——凌轩阁里,那茶盏中,我明明已减了近八成的剂量,她察觉了!不,是祭毋生,一定是祭毋生,她不可能察觉?
“你告诉我!是不是,祭毋生告知于你。”寒瑾近身询问。
“这筹谋之间,难道——你还需求之于人吗?你不是——纵有惊涛,也泰然安怡的吗?寒瑾姑娘,无论是否朝中有要臣为你开脱,至少这几日,你的日子......”茹殷拔下束发玉簪:“不会安生!”
“啊——”寒瑾面目忽然变得狰狞,痛苦地跪在地上。凝望着锁骨之下嵌入体内的玉簪,不作声。
“所谓恩怨,自有赎还!帝都之内,可不许你仗势欺人。”茹殷用脚尖挑起寒瑾下颚:“这俯仰之间,是卑微,还是尊贵?”蓦然,茹殷声色俱厉:“你说!”
寒瑾浑身颤抖,那眼神里是惊恐,是无助,是莫名的恐惧,音色也虚颤微弱:“我...”
“莫在用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卑微,从来就只是你们的眼光,而不是他们的身份。你何曾,明白被人凌辱漠视的感觉,看看你现在这个模样。不曾经历,你不会明白他们的无奈。反抗,需要资本,当你被这绳索束缚,你告诉我,该如何!女权?究竟是你自己在追求至高的权力,还是真正为女人所谋威权,如何得知?她们没有资本,却要为你的一句妄言,辜负自己的年华,成为你摄权逐位的垫脚石。莫要说绝世之才的想法,从不会被世人理解,至少我看不到方向。你的目的,绝不会这么简单!”茹殷凝视寒瑾,那眼眸里的凌厉,却未能震慑住寒瑾。
寒瑾额前渗出少许湿汗,眼色里平复了惊恐,渐渐平和,转而茹笑自若:“猜忌?谨慎?我越发难以分辨这之间的区别。熟悉的人之间揣测叫做猜忌,陌生的人之间叫做谨慎。是吗?若是足够聪敏,若是有能力掌控一切,还需要分辨这之间的区别吗?我,不需要猜忌他人。”
茹殷刻意提了脚尖,寒瑾的抻着脖子迁就着,却依然一副笑颜。
“是吗?我不在意!方才你的寒疾复发,你也不可逃避这般痛苦。至少我的手里,还有筹码?”茹殷不屑,而寒瑾却依旧茹笑相迎。
“无奈?少掌使,却不在意我寒疾的根源!那你尽力呵护那些脆弱的心,本身便是易碎的。”寒瑾忽然闭上眼,脑中闪过一个杂音:
你个贱种,贱种!你不配,你不配,看看你邋遢样,大冬天,还穿着脏兮兮秋天的衣裳,还说什么等人,谁愿意见你那!我看你是等死吧。啐、啐、啐...我们一起把她踹走,别让她脏了我们的地方...我踹死你,踹死你......
“根源?”
“当我们一无所有,失去家人、身份,便摆脱不了生来的卑贱。”
立时,茹殷抡起一脚,重重踢在寒瑾的侧颜。
咚!息尘骤起,惊飞林中数鸟。
寒瑾摔在地上,耳廓、面庞、额头,流出了殷血。
“你,还不明白!卑贱的是你的眼光,而不是身份!”茹殷近身,拉扯寒瑾的衣襟,将其拽起,以致寒瑾双脚垂伏在地,质问:“收敛自己的锋芒,别以为,你可只手遮天!”
咻——
又是一支利箭!悬在茹殷肩侧,茹殷惊觉,一抹寒刃掠过脖颈,茹殷凝眉失语。
痴痴地,寒瑾失声阴厉,浅浅笑颜里,却是叵测心机:“我可与少掌使,掂量过,缘何疏漏诸多遣词,内里的寓意?我可不必——”寒瑾并未言尽,只是,眼角里的邪魅毕露无遗,其支起脚,嘴角划过一抹冷笑,施语:“猜忌还是谨慎?我可无心分辨,这寒刃之下,可不是选择。”
茹殷侧目,眉宇之下,尽是息息炽怒,应声寒瑾:“你将选择留给了弱者,是我!......你不必分辨,不必选择,却为何偏偏选择我?覆权之势,你何须我的介入?”
寒瑾:“有些事?你更想知道。”
那柄寒刃之后,是一蒙面男子,寒瑾蹙峨眉,渐施笑,细指拂过寒刃,男子被这滴滴美色酥化,那指间的温柔,渐蚀人心。
蓦然,寒光折眼,茹殷侧目避之寒光,耳侧却渐染殷血,从脸侧滑落。茹殷惊悸,抹却一注血滴,执问:“你!”
一击致命,寒瑾并未予此人,任何出声的机会。
寒瑾纤手也染指了殷血斑迹,退身一步,茹殷在侧,寒瑾悠悠侧目:“你忌惮了——我的血性?”
茹殷:“你!你为何——”
寒瑾:“你可曾想过,逐芳阁,云轩阁,我不过坐观势局,可并无我筹谋在握的佐证,要想问罪置刑,可不妥当。更何况,你又如何躲得过尹首的责问,到时罢黜你的官阶,可亦有充足的理由。这一次,你置我入狱,祭毋生可再无理由横加阻拦。何况,若无确凿证据,更不会牵扯我筹谋逐芳阁的案子,他,可不是一般人。”
寒瑾指着横亘在地的尸体,如是说:
“我只想让你在这朝堂之上,与祭毋生尹首的对峙,占尽先机。”
茹殷:“你究竟想要什么!”
寒瑾:“这难道还不明显吗?我不过想知道,纵然我给你把柄,你如何耍出花样。不过,有一句相劝,我可以控制意志,但对身体,却不可抗逆,这一点,你可得好好利用。”
茹殷:“无论你筹谋什么,我祭茹殷,可不会纵容你的嚣张,朝政势局,总有你难以涉足的,行事若过于嚣戾,终究你会自食其果。你适才那般惊悸与惶恐,是作一出戏,戏弄我?寒疾根本就是妄谈。”
寒瑾:“惊悸、惶恐,可并非那么容易造作的。我额头的冷汗,身背的潮印,都是在向你阐明,这其中并无虚妄。只是,方才来了兴致,改了主意,与你换种玩法。我也更想知道,自己的绝境,当是如何?”
茹殷解下束带,紧紧系住寒瑾的手,置辞:“自作孽,难成活,这一役,我定当奉陪到底!”
不时,寒瑾与茹殷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下,树荫中。
流风逐声而起,寒意入秋则来,这临风而立的翩翩公子,抻抻衣襟,以消逐深的秋意,于那林树背侧探身,轻折扇,敛鬓眉,笑语:“一夜寒舟谁渡,阶下玉人竞逐。”
公子身侧,一妙龄女子行问:“鼎主,此,作何解?”
子卿隐隐一笑,折身离去,挥一挥手:“寒瑾所谋,庭内院外,难逢敌手。你我不必揣测,适时,方可断论。”
“那不可避之的寒疾,她明明——”
“我说过,不必揣测,她心中所谋,你我可不能清断分明,也不必劳神费心了。她,可是千令公主——”
“鼎主,那——”
“这前戏,寒瑾,可是设下了完美的开局,你可别坏了我的兴致。”
“是!鼎主。”
这清月林风,何曾解过庶人的忧虑,不变的是经年的风月,触动的却是更替的庶人。历史总是用时间去堆砌,而人生亦不过如此,你我终须成为历史的尘埃,又何必去计较、评断这其中的是非,坐观其赏,也许才是最为写意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