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羡再一次经历了那个周而复始的自我人格互换的恐怖过程,梦醒后的清晨,每一天都是从恐惧中开始,在同样的皮囊之下,却装着不同的灵魂,他像是再一次脱胎换骨了一样,昨天的他已经逝去,而今天的他永远是个心狠手辣、果敢独断的无耻之徒,随时保持清醒和理智,没有人知道这个宛如阴影般存在的家伙,身在何处。
他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鼹鼠,躲在散发出幽暗红光的暗房里,那殷红似血的红色安全灯渲染出诡异神秘的气氛,他喜欢把自我沉浸其中,就像一张相纸舒服的泡在显影液里,然后慢慢在空白的相纸上显相出一个邪恶的灵魂。
这间暗房一看就是那种非常阔气而又专业级别的布局,高端的放大机和烘干机的设置,都是每个胶卷摄影发烧友梦寐以求的神器,甚至对于一个专业级别的摄影师来说,这也算是一间不错的工作室。
宋之羡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爱上了摄影,迷恋上在暗房里冲印照片,他或许只是喜欢沉浸在这种形式感极强的氛围之中,爱上摄影也只是记录下来周围真实存在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躲在阴影里窥看这个世界,观察着每一个陌生人,可是当他陷入的越深,隐藏得越深,就越来越觉得自己渐渐失去了存在感,周围的一切都有可能一觉醒来瞬间消失,他怀疑这一切都是虚拟的假象,更为恐怖的是,他发觉自己无意之间获得了一项非比寻常的感应能力,他能够预知生死。
准确的说他能预知危险,并且可以从一个完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事物身上,准确判定出它的死亡原因,几天前他就开始感到焦虑,一种威胁到他生命的杀机变得越来越猛烈,他甚至可以感到那种致命的杀机正在慢慢向他靠近,也许正是如此敏感的直觉使得他苟活至今,现在他就像一个神秘莫测的鬼语者,测算着这一次究竟是什么,使得他如此寝食难安,他在耐心等待浸泡在显影液里空白的相纸,这会告诉他即将要面对什么死亡威胁。
宽敞的客厅里,一个漂亮骄矜的女人烦躁地接通了电话,她满脸惊恐不安,精神恍惚,穿着性感的睡衣,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
“亲爱的,怎么这么晚了往家里打电话?”电话那头一个老男人紧张不安地悄声细语。
“我好害怕啊,总感觉还有一个人在别墅里,今天晚上你能过来陪我吗?”女人哀求着,警觉地察看着四周,她的神情显得很是小心翼翼,就连声音都变得非常轻声细语。
“宝贝儿,怎么可能有其他人,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不是已经装好了最灵敏的报警设备,你听到报警器响了吗?”老男人安抚着,可以隐约听见电话那头一个女人的声音隔着很远传过来,好像在叫‘老公’什么的。
“说起来你这邪门的报警器就来气,三天之内已经触发了三四次,保安还以为我跟他们闹着玩呢,人家是那么随便的女人吗,怎么会开这种低级的玩笑,真是气死我了,估计现在报警器响了,他们也不会过来了。”女人气得脸通红,但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
“怎么会这样,这可是全球赛欧科技集团的高智能安保系统,不会有问题的啊,看来我必须尽快申请人工智能上门服务了。”老男人不置可否,冷静地说着,话语中明显不相信这款高端产品会出现这种低级的问题。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骗你,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还是你根本就不顾我的感受,从来不担心我的安全?你宁愿陪着那个更年期的黄脸婆,也不愿意过来陪着我,信不信我立刻曝光在她面前,我实在受够了!”女人显得很生气,但是声音依然压得很低,好像害怕惊动什么躲在暗处的人,可以明显感觉得出来,她并不是在争风吃醋,而是真的在害怕什么,仿佛她所惧怕的东西如影随形。
“好了,小宝贝儿,你别生气,我立刻过去。”老男人无可奈何,仿佛也感到了这个女人内心真实而发的恐惧,立刻挂断了电话,隐隐听到电话那头的老男人,信手拈来一个千年不变的借口,准备出门,其实男人这个年纪还如此活力焕发,激情四射,这样的借口实在是经不起推敲的。
这个女人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沙发上,看样子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害怕,她不安地环顾四周,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的确什么也没有,但她知道一定有什么鬼东西存在,几天前她就感觉出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存在,可以说是女人天生敏感的直觉,她可以嗅到一丝陌生男人的气息,心里的不安折磨着她夜不能寐,可以明显感觉到她的精神消磨得很厉害,或许产生了些许幻想也未可知。
就在刚才,暗房里的宋之羡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交谈,一个女人担惊受怕地打着电话,听起来这个女人一定是哪个有钱人在外面包养的小三小四,很快他就回想起来那个曾经令他心烦的妻子秀智,在他的印象中,很早之前他们之间的感情就产生裂痕,秀智总是背地里偷偷向某个人打着奇怪的电话,而如今秀智已经离开人世很久很久,可是他身体里另一个自己却总是幻想着秀智的存在,并且依然深深地爱着她。
那个他真是太傻了,用他的身体做了不少的傻事,就在前不久,那个傻子竟然跑去了一家私人心理诊所,去做什么心理画像,因为他说秀智在他心里的模样越来越模糊,甚至有些时候他会一下子记不清楚秀智的模样,心理医生告诉他,可以通过他所描述妻子秀智的个人行为习惯、性格爱好,以及更加详细的生活细节,帮助他还原秀智的模样,可是根据他的描述,无论心理医生如何描绘秀智的模样,还是无法完全还原在他心里秀智的样子,而最终只有一个大体的轮廓呈现出来,看起来像是隔着一层迷雾似的模模糊糊。
在他眼中,另一个自己就是这么痴傻,为爱执着,或许这是那个他生活的全部意义,还好他可以随时保持清醒,并且非常理智,这些年来大多时候都是他占据着身体,他不断压制着另一个自己的意识,主动意识逐渐开始掌控自己,因为他知道一切的真相,记忆里秀智早在多年以前就死在了某个杀人案件中了,而杀人凶手就是他自己。
那段记忆永远是这样挥之不去的场景,在一间洁白无瑕的房间里,阳光洒满全身,他一觉舒服地醒来,然后亲眼看见躺在血泊里的秀智,他恍惚以为是他自己亲手杀死了心爱的妻子,曾经那一段苦闷的岁月里,他煎熬着度过,甚至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只有如此才能永远和秀智在一起。
但是直到他遇到了那个人,才知道了无比残酷的真相,这一切都是虚构的事实,都是迷惑他的假象,他失去了自我意识,被别人意识操控了,这意味着他一度失去了曾经鲜活存在的人生,活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里,如果不是那个宛如先知一样的人的及时出现,他或许永远不会觉醒。秀智的死不是他造成的,而是在某个模糊的时间里,他的记忆被擅自篡改了,或是有人在他的潜意识里制造了虚假记忆,也许秀智本身就是一个虚拟的假设,而他险些为此变成了一个执着而又完美的杀人机器。
可是每当他变回那个理智的自己,他也会冥想,秀智会不会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就在这个现实世界的某个角落,苦苦等待着与他不期而遇,这是他心中残存的些许美好,但很渺茫,或许是他的痴心妄想。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对于寻找秀智的执念,使得另一个自己的人生变得有了意义,或许还可以让那个永远躲藏在阴影里,拥有邪恶人格的自己变得越来越好,可能他悲剧的一生,注定是一段自我认知的救赎,但是茫茫脑海里保存着一个痴傻的人苦苦追寻着渺茫的爱情,这不也是美好的吗,秀智你真的存在吗,你又在哪里?宋之羡又是谁?
理智会在他放空自己的瞬间,像一盆冷水浇到他的头上,虽然他知道宋之羡是他的名字,可是谁又知道这个名字会不会也是假的,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并不是为了宋之羡这个名字而活的,也许一个人一辈子辗转过去,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他只知道花垣县这个地方,是他重启人生的开始,他在等一个人。
先知说会有救赎者在惊蛰过后,执行黑洞计划,营救他们这些遗失在黑色空间里处于无知无觉状态的迷失者。他就像是一个遭遇空难,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了的人,迷失在某个荒岛之上,随着时间的消亡,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别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所有的一切都无人知晓,就这样人间蒸发一般地从这个世界被抹杀了。
他是那场灾难其中之一的幸存者,但是至今还没有等来救赎者,他就像一座与外界断绝联系的孤岛,是一个被彻底遗忘的人,被丢弃在冰冷绝望的黑洞空间,然后时间慢慢吞噬着他的灵魂,消磨着他的意志,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存在,就这样孤独而又绝望的活着,终老一生,悄然离去。
那个灵魂摆渡的先知在哪里,迟迟不来的救赎者在哪里?时间匆匆流逝着,难道这会是另一个骗局吗,先知在哪里,为什么消失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曾经是那么的深信不疑,现在开始怀疑,难道那又是虚幻的梦一场,当时间消亡,意识模糊,梦境和现实没有了边界,是否也就不分彼此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曾经发生的事情的忘记速度,远大于对事情一般印象的记忆。而对于过去的特殊记忆也不会永久不变,最后留下的只是一个大概印象而非特别的细节。熟悉不变的还是每天早上的经历,重复上演的恐怖过程是一次记忆犹新的自我认知,褪去昨天重新审视自己,记忆就这样残忍地延续着,可是当二十年匆匆过去,岁月蹉跎,就连先知的模样,甚至先知的存在都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一切,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伫立原地,到底在等待什么?
但是他心中的执念告诉他,必须留在花垣这个小地方,这份执念就像他记忆深处字迹模糊的神谕,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却如一个记忆烙印,谆谆告诫自己,随时提醒着他,希望不会熄灭,曾经的深信不疑已经变成了某种潜意识存在。
电话那头的老男人很快就赶到了别墅,看样子他是一个资深的伪摄影玩家,这间光线隔离的暗房就是他的私人空间。暗房宛如一个独立的二度空间,宋之羡可以感知到在此之外的所有动静,他露出不屑的笑意,嘴里小声咕哝了一句‘狗男女喜相逢了’,这种狗血的场面,他见得多了,几十年来他就像一个鬼影神出鬼没,出现在每个跟踪的单身女人的家里,寻找落脚点,这种不被曝光,藏在暗地里的污龊事情倒是见识了不少。
宋之羡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发觉,时间差不多了,他不慌不忙地从定影液中慢慢取出照片,安全灯暗红色的光弥散在湿淋淋的相纸上,看起来鲜血淋漓,张扬着一种强烈的死亡恐怖,相纸逐渐显出影像画面,他看到了白天自己跟踪的那两个怪人,并且确定这两个人一定危险万分,最近以来他的感应潜能越来越强,所以非常确定这是造成他心里恐慌的主要因素。而照片上显影的两个怪人,一个肌肉男毫无公德的在商场肆意抽着臭气熏天的异域雪茄,对前来制止的三四个保安大打出手,而另一个大热天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他的长相,在人群之外袖手旁观。
他从容地打开暗房的照明灯,一瞬间暗红似血的暗房变得明亮起来,不过他惊奇的发现,照片中那个装在套子里的男人,并不是在一旁围观肌肉男大战保安,他的脸正看向了他抓拍照片的方位,就像一只杀机肆意的眼镜蛇,向他挑衅地说着‘喂,我发现你了’,镜头竟然聚焦在了他被帽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脸上,而他身后的背景完全虚化了,他的行藏被发现了。
这是宋之羡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更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他在想这个把自己装在安全套里的神秘男人,在那样乱糟糟的情况下,竟然可以察觉到他如此诡秘的行踪,真是太厉害了,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对此他竟然毫无察觉。如此看来,这个宛如眼镜蛇一样拥有敏锐杀机的男人一定危险万分。
他烘干了这张湿淋淋的照片,再次欣赏起来新鲜出炉的黑白影像,宛如一个优雅的绅士品尝着一杯醉人的白兰地,慢慢啜饮,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他知道今天晚上等待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