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砸门,门外一派混乱,喧嚣不断.
有人发现了这里.
然后我听到疏桐的声音,听到翎如气急败坏的叫骂,听到下人们手忙脚乱的奔走,听到水被拼命泼过来的响动.
在这样一个沉寂的深夜,她们还是及时赶了来.
冷冷盯着眼前的火苗和滚滚浓烟,我知道自己今日已经逃出生天.
门开了,火还在烧,窗棂散落,屋梁坠地,砸在我的脚边,我与命运之神仅距咫尺.
然后疏桐扑过来,灵鹊扑过来,翎如也扑过来.
掏出我口中破布,为我松绑,我支撑着站起来,半靠在灵鹊身上,面沉如水.
身上的衣服已经着了火,幸而没有伤到脸.
众人簇拥着我,蹒跚躲至几十丈开外,然后在我回首的那一霎,整栋房子轰然塌下来,巨大的声响震撼着这夜空,我的心瞬间冰冷.
"立刻飞鸽传书叫杨忠回来,带上我要的东西."
我抓着翎如的手,仿佛轻声细语,却不含一丝感情.
杨忠在三天之内便赶了回来,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到了山庄连口气都没敢歇,直接便来见我,然后交给我一只紫色香囊.
我勾了勾嘴角,"你还真有效率,我没有看错人."
"庄主打算怎么处置杨禄?"
我冷笑,"这样一条狗,我不想再看到他出现在我面前哪怕一刻钟."
"是,我这就处理."
说罢便要退出去.
我叫住他,"这几天,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搅我,同时,我也不希望在我的眼皮底下再有任何我不喜欢的事情发生."
"是,庄主放心."
我静静站在半开的窗前,手背上厚厚的白纱苍白惨淡,水兰的长衫覆着我瘦削的肩,秋日的阳光洒进来,拉长我的影子,竟是那般落寞.
我心灰意冷到极点.
这几天总是会想到从前.
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点点滴滴的记忆仿佛生了翅膀,轻轻落在我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我仿佛又看到曾经的自己,看到那黑色孤单的身影,坐在颓败的荷塘边,我听到贞轻轻在咳,听到寒笛说不管别人怎么想,我知道清明是最好的.
我的眼前总是不停出现那原本只属于过去的点滴画面,我和冬至互相追逐着笑闹着,一蓝一黄两个淡淡的身影,惊了春天的嫩柳,动了清晨瞌睡的斑鸠.我总记得小小年纪的我,因为苦夏,整夜整夜不肯睡,抱着小小的十娘,拉住冬至坐在水色楼木制的吊脚桥上,赤着脚,晃来晃去,水花被我们踢的到处乱溅,裙子湿了,贴在身上紧紧的,心情却格外舒爽.
我前所未有的怀念那段优游时光.
却早已经成为过眼云烟.
掏出腰间杨忠带回来的香囊,紧紧握在手心,手背新结的痂爆裂开来,白纱瞬间一片殷红,我却丝毫不觉得痛.
耳边回响起容容祖母的声音.
在我生活的地方有一种血咒,将九百九十九朵丁香花瓣缠住一个人的头发打成七七四十九个死结绕成花伞,用自己的中指之血将花伞养满七天,然后戴在那人头上,那戴花之人便会在三日内七孔流血而死,而灵魂也会随之禁锢.至于禁锢时间有多长,则要看你的诅咒有多久.
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对着左手中指割下去,血色淋漓.
我要你忍受暗无天日的绝望,千年哀伤.
我要诅咒你千年痛苦,轮回不入.
带上灵鹊,身后跟着一群一二等仆人,我亲自去了趟宁心苑.
灵鹊搀着我,一步步迤逦而来,浩浩荡荡.水兰的长衫淡淡的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光泽,在明晃晃的日光里,似乎竟很有些艳丽.
秋日的午后,太阳热辣辣的,远远听到有丫头泼水的声音,心底泛起一种异样.
来福走在最前面,作势便要拍门,我抬手制止.
然后仆人自动分站两侧,在安静的有些令人窒息的视线里,我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檀香色的木门.
有一霎那失神,心瞬间迷惘.尘封的记忆仿佛潮水,汹涌而来.
宁心苑是当初义父专为贞所建.
贞生来体弱,又和我一般尤其害怕夏天,每至酷暑便彻夜无法入眠,干咳更是愈发剧烈.义父疼子,特意请人设计了这样一个四面通风,冬暖夏凉的院落.
这里,曾留下多少足迹多少回忆,也是在这里,贞最终闭上双眼离我而去.
这些年,我一直不愿再来这里,也不肯让任何人踏足这个地方,倘若不是水色楼的事件,这里真的就要成为永远的宁心苑.
冬至,因为你,我竟不惜放弃这样一块净土,也是因为你,让我发现,我心目中的仇恨,竟然比珍藏贞留给我的记忆还要强烈的多.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寒笛?
我想我还不至于对他感情深至那样地步.
我恨寒氏.
恨她弄权伤人,恨她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夺去我心底所有期盼,恨她先教我学会爱,可一转身便让我更深去恨.恨她明明可以一直给我温暖,却那般轻而易举夺回去.
我曾经是那般热切地盼望自己可以真正拥有一个慈爱温暖的母亲.
冬至,不过是我迁怒的牺牲品.
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想要什么,只能去争.乞丐不只是依靠乞讨,乞讨换来的是白眼,争,却能拥有新生.
院子里静悄悄的,原来听到的丫头在做事的声音也消失无踪,紫色的藤萝架迤逦蜿蜒,悠闲地伏在门廊上,花色却开始颓败枯萎,仿佛依然留恋夏日最后一抹骄阳,挣扎不肯消散.
垂死的时候难免挣扎反抗,这是生命的天性,我不怪你.
穿过回廊,绕过石障,上得一条木制雕花小桥,凝心阁已经近在咫尺.
一行十几人,有序地跟在后面,不敢发生一点声音.
瞧,这就是权力的力量.
因为,我是这山庄名正言顺的主人.
有人自里面拉开凝心阁小巧的门,湘帘轻卷,露出一头青丝,然后躬身站到一侧,顺眼低眉.
我勾起嘴角,一眼看到斜倚在湘妃榻上半是妩媚半带慵懒又难掩一点娇俏的冬至.宽松的长衫是她惯爱的鹅黄,素白的荷叶边,零零散散绣着若干花瓣,小腹微隆,似乎经了这许多事,她已经不再避讳自己有孕在身的事实.
她当是早已听到声音了的,即便在这宁静的夏日午后,即便那些簇拥我的人再维持沉静.
她是个妖精,一个外表温暖内心狂烈的妖精,随时都有可能吞噬掉我.
我不会再给她这样机会.
冬至没有起身,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睛,看了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翻看着手里那把团扇,一派悠然.
“你比我想像中来的要晚许多.”
她的声音那么温润,仿佛只是在和我闲聊.
我微笑起来,款步上前,"莫非姐姐还盼望妹妹早些出现不成?"
她也笑起来,"对于结果,总是早些知道要好些."
"那么依姐姐希望,给你个什么样的结果好些?"
"自古都是这样,胜者为王败者贼,你也不必再和我玩毛捉老鼠的游戏,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只管去,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只不过..."
"不过什么?"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放过这个孩子,无论我怎么对你,孩子始终无辜."
我盯着她半晌,然后转过头去,"姐姐不是很想当白娘子?妹妹又怎么忍心辜负姐姐这一番心愿?"
"你.."
我回头看向她,笑魇如花,"姐姐最近似乎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呢."俯身轻轻抚摸她嫩白丰润的脸颊,滑过她轻柔的发丝,"记得从前姐姐总是喜欢带朵宫花在头发上的,怎么最近都没有带?名花配美人,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妹妹就要差上很多,从不喜欢花,偶尔看上的那一两样也不过就是雏菊丁香这样的俗花凡草."伸手从头上摘下那只精致娇艳的血丁香,轻轻插在她的发间,"十年了,我们在这山庄里共同走过的日子已经整整十年,不管姐姐如何看,我是真的怀念从前,怀念那无忧的日子,怀念青石渚上空回荡的笑声,怀念姐姐曾经的温柔和善.可是,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为什么一定要争个鱼死网破?为什么一定就要有你没我?你恨我吗?一定是恨的.你一定也不快乐吧?你抢走义父义母的爱,却抢不走鹧鸪山庄的权力,你抢走了寒笛,却始终无法驾驭他的心,你处心积虑想置我于死地,结果,如今前却只能等待我的发落,还有请求我,不要伤害你肚子里那无辜的生命.它真的无辜吗?既然无辜,就不要出生,这个世界这么肮脏,那么纯洁的小东西,你又何必非要让它挣扎着出来承受?"我站起身,"姐妹一场,这朵珠花就当最后的礼物,带着它吧,我还没有做最后决定,说不定在最后时刻,看到它,我的心真的会软."
然后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