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山庄开始执行戒严令.
宁心苑里又死掉一人,我借此大为发挥,决定将冬至关到鹧鸪塔里去,也就是鹧鸪山庄所谓的大祭.
这场祭祀已经决定了很有些日子,只是因了杨禄这个狗东西,险些让我丢了命去.
倘若不是因了这个因由,冬至也不会狗急跳墙.
幸而我今日还有命在这里,也是不幸,对于冬至而言.
山顶的风有些大,我面罩轻纱,衣袂飘飘,冷冷而立.
冬至的轿子裹得严严实实,缓缓攀爬而来,四周死一般沉寂.
一定要在今日将她关进去才行,我不想她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暴毙.
我懒于再处理这些无谓后事.
轿子在我面前三十尺的地方停下来,冬至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我,一瞬不瞬.
我微笑起来,不为所动.
来福来喜一左一右扶住她,我微微点头,所有人均低下头去.
冬至的眼睛始终不曾离开我,冷漠,敌视,怨恨.
鹧鸪塔前白色灯笼高高挂起,在阴沉的天空下,仿佛两只鬼魅幽怨的眼睛.
心底突然泛起一丝异样,我有种不祥预感.
乌云翻滚,风愈加大了起来,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随时可能降落一场暴雨.
仰头看天,黑压压的沉淀,令人感到窒息.
我长叹一声,轻轻下令.
"开塔."
杨忠缓步向前,扬起声音,"开――-"
"等一下."
寂静的山顶突然响起一个沉静的声音.人群瞬间发出整齐划一的嘘声.我冷冷扫视过去,所有人复又低下头去.
然后回首,正对上寒笛平静无波的脸.
他定定看我,突然扑通跪了下去,声音无力沙哑,"看在那尚未出生生命的份上,清明,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僵住,心瞬间沉下来,背转身去,声音冰冷,眼神悲哀.
"笛表哥您这是在做什么?真是折杀我了.你以为我想这样?冬至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最好的姐妹,可今天却要由我亲手将她送到那该死暗无天日的塔里,你以为我心里就会觉得好受?可我能怎么样?我是这鹧鸪山庄的主人,我手中掌握的是全庄上下几百号的人命,甚至是整个鹧鸪山庄的命运.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盯住我在看,我错不得,也犹豫不得,更加心软不得."然后回头亲自过去扶他起来,说得一字一句,"对不起,原谅我帮不了你."
款步走至冬至面前,抬手拂了拂她有些凌乱的碎发,指尖划过发间那枚丁香结,"姐姐,还记得你曾跟妹妹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最喜欢的就是白娘子的传奇故事,说实话,妹妹也很喜欢,尤其喜欢她被镇在雷峰塔下还可以表现出来的淡定和勇敢.从性格上看,姐姐和白娘子还真就很像,这也是妹妹一直对姐姐都敬佩有加的地方."我直起身,抬头仰望青石的塔尖,"鹧鸪塔,雷峰塔.为什么生活和传奇总是会有这样巧合?也许真的是天意.然而,我毕竟不是法海,法海可以无情,但我,却难免心痛."怜惜地回望她那双冷漠却又透着绝望的眼睛,"姐姐,妹妹就送到这里,祝你好运.如果真的有上天,但愿他能怜悯你,在你身上可以发生和白娘子同样的奇迹."
说罢霍地转身,再次宣布,开塔,祭祀!
石门上的铜锁咔地一声被扭开,在这沉寂的山顶,听起来异常清脆.
我紧紧盯着那两扇厚重的青门,仿佛在看一个命运.
六个青衣小厮,分别拉住两边各自两道铁索,用力,再用力,门扇轻轻动了几动.
半山处突然出现骚动,下意识抬头去看天空,只有乌云,只有风.
我被前两次从天而降的鹧鸪群搞到怀了心病.
心底失笑,继而面沉如水,看住一侧正偷偷察言观色的鸣銮.她立时会意,厉声呵斥,"谁这么不懂规矩?"
那骚乱越来越近,我极目看去,只见一身浅灰的疏桐气喘吁吁追着一个小小的月白身影,径直向山顶而来.
那孩子小小的个子,步伐却极轻快,疏桐那样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居然都被甩在后面.
哪个孩子居然能够让他如此紧张?
莫非是,容容?
可,容容向来弱不禁风.
说话间,两个奔走的人影已经跑至近前,不是容容,还会有谁?
灵鹊见我神色不对,忙得奔过去拉住她娇弱的身子,半是埋怨半是呵斥,"聆如姐姐不是让你好好跟住疏桐玩吗?怎么又跑来这里?"
容容却不说话,目不转睛盯住鹧鸪塔微微颤动的门,嘴唇紧抿.
我眉头紧皱,今天的容容,不大对劲.
转而看住汗流浃背惶惶不安的疏桐,他却不敢看我,过去拉容容的手臂,轻声哄他,"容容乖,我们到别处去玩,不要在这里给姐姐捣乱."
容容看都不看他一眼,一把甩开疏桐,力道大的惊人,我们同时怔住.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从她专注的眼睛里读出与平日的她完全不同的深邃,绝对不属于她的年龄.
第六感告诉我,她不该在这里.
为什么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应该.
应该做些什么.
我抬脚朝她走去,谁知脚方刚刚抬起,只听轰的一声,半天也只是刚刚挪动几分的石门,竟好似突然放弃抵抗,在沉闷的轰鸣里,缓缓开启.
一直紧张地皱着眉头的容容,霎时笑魇如花,明媚一如朝霞.
脑中有个什么东西在这巨响中轰然炸开,眼前的一切轻轻摇晃起来.
原本娇小的容容突然好似换了个人,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妩媚美丽年龄和我相仿的女人.
下意识揉揉眼,女人消失不见,复又回到容容小小苍白的面孔.
只是,那笑容,已经全然不再是我一直所熟知的容容.
她明媚地笑,笑容却仿佛冬日寒冰,刺骨阴冷.
我缓缓回过头去.
一个沙哑飘渺的声音缓缓响起,在每一个角落里悠悠回荡.
鹧鸪塔的门终于得以开启,命运的轮盘重新转动.
千年的诅咒在这里种下,也必将于这里结束或者继续.
世间繁华,千年流水.
三千年的祈望,换来三世轮回的机会.
你已耗去两世的时间.得到多少?又失去什么?
做人,是不是真的要胜过生为一株栉风沐雨的空心草?
到如今,究竟还余多少为人的欲望?
我抬起头,那弥漫在鹧鸪塔顶的乌云不知何时竟悄然散去.风停下来,飞鸟停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跟着静止下来,包括每个人的动作与表情.
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