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容送来冰麝香粉的时候,皇上正在,见那盒子又好,便以为是她用了心的,又想着皇后和元妃都不曾来看望萧合,只有她肯来,也实在欣慰。萧合也无法侍寝,便去孟昭容的宫里宿了一宿,孟昭容心里因此更感念柳星因。只是软玉的心里到底受不过,等皇上刚走,便一口啐道:“若是真心来探望美人,为何拿那样好的盒子在皇上跟前晃来晃去,只当我们是买椟还珠那样没眼光么?竟然这样不知道避嫌,就那样光明大胆地来了,打量我们都是傻子,看不出她的心思不成。”
萧合叹道:“你倒是一心护主,跟着谁,谁便是好的,旁人都是坏的了。若是有一天你不再跟着我了,是不是连我都有许多不是了?”
软玉愣了一愣,不屑道:“可她前几日还分明难为主子来着,怎么这时候就变了个人似的?”
萧合望着那珐琅彩盒子,只听得回廊下定巢燕子叫得那样低回,千万丝高柳处又有间有间无的蝉声相和,这样热的天,竟是连燕雀都这样慵懒,也实在难为肯亲自来这里走一趟的孟昭容了。萧合打开盒子,取出香粉来先擦抹在左耳后,然后右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股极厚重的麝香味儿飘来,萧合望着香粉,道:“我也想知道。”
软玉急道:“怎么就开始涂了?好歹得让太医看看才好。”
“麝香通关透窍,上达肌肉,内入骨髓。若是没有身孕,用着是没什么大碍的,虽说这香粉唤作冰麝,可是麝香味道极为厚重,我方才闻这香粉,用量应是极少的。若是真的对女子无益,这东西也不会这样讨人稀罕。”
软玉道:“要说孟昭容真要害美人,她也不会蠢到皇上在的时候送这个来。”
正说着话,萧合便见七巧进来,忙问道:“请来了吗?”
七巧一边应着,一边打着帘子道:“邓大人请。”
邓律上前福了一福,道:“请主子安。”
萧合一边道:“邓大人请起。”一边道:“早就听闻宫里邓大人医术高明,皇上让你调理本宫的身子,本宫便安心了。”
邓律和林言原一向交好,如今算来也是十几年的好友了,自然知道他和萧合的事情,不过是想着萧合又是这世上的一个伤心人罢了,只是这回初见,仍觉得动心,见萧合坐在西窗下,窗上合欢错落,透过窗外沾了风絮的珠帘看去,只见杨柳滴金一般拂落下垂,海棠半亩,开得正当醉人,槐树碎影儿绿绿皆缭绕在帘上,萧合发上烧蓝簪子映着日光,斑影绰绰,像是碎了的水银一般闪在石青色深衣上。但即使邓律是万花丛中过,对于后宫的主子却一向避而远之,一点不敢怠慢,便道:“是,林大人如今告假,皇上便派臣来。无论谁来,孝敬美人的心都是一样的。”
“怎么好端端地就告假了?”萧合刚出口,便觉得似乎有些急切,一旁的镜昭见了,忙道:“当初林大人肯悉心照顾病中的美人,如今美人是主子,出于感恩,自然也对林大人上心。”
邓律知道萧合的心思,便想试一试她:“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林夫人身子不好些,大人留在府中全心照料。”
邓律见萧合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对,不过遮盖的极好,眼神也只那么一瞬的黯淡,若并不留心,并不会发现,便忙说道:“等林大人回来,我让他亲自来向美人请安。”
“不必了。”萧合道。
镜昭忙递过冰麝香粉,对着萧合道:“美人只顾着说话,都忘了正事了。”
萧合示意邓律接过盒子,道:“大人瞧瞧这香粉有什么不妥?”
邓律放在鼻前嗅了,他是闻惯了脂粉香的人,却仍然觉得这样的香粉世间少有,道了一句:“好香。”只是觉得这香好像很熟悉,却又很少见女子用的,仔细一回味,突然惊道:“冰麝。”
萧合立马起身,向镜昭使了颜色,萧合见祝镜昭打发众人出去了,才道:“孕中女子不可用麝香,本宫知道,可是本宫并没有身孕,大人再瞧瞧有什么不妥。”
邓律这又仔细看了,只见盒子周围的香粉颜色更亮一些,便用银针将那一块剔开,又往手上涂了一些,道:“听林大人说,美人脸上的红疹是杉木引起的?”
“是,我自小对杉木过敏,每每到了这个时候都要戴上薄纱的,今年倒也忘了。”
一边说着,一边由祝镜昭接过盒子,邓太医道:“香粉并无问题,关键是这盒子周围沾了薄薄一层杉木粉,若是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杉木粉中好像还掺杂有荧光粉。微臣斗胆问一句,这是谁送来美人用的?”
院里头光影儿斑驳,萧合的脸却如同埋进了深夜一般,让人觉得阴森森的,旋即一笑,道:“邓大人问是谁送来的么?过两日皇上会亲自告诉你的。”
邓律见萧合不愿多说,又诊了一回脉息便退下了,镜昭才叹道:“孟昭容的心思实在太过简单,或许,她原不该是后宫的女子。”
萧合看见日暮下寒鸦如幕布一般盖过头顶,只觉得格外悲凉,道:“她以为送来了香粉,既卖给了我人情,也得到了皇上的宠幸,如今怕是不知道还做着怎样的美梦呢。冰麝香粉颜色比起杉木算不得黯淡,若不是有人用心将杉木粉中故意掺入荧光粉来警示咱们,邓大人又怎么会看出盒子旁有那样薄的一层杉木粉。”
镜昭道:“那美人接下来想怎么做?这香粉,由奴婢拿去扔掉吧。”
“为何扔掉,它的用处大着呢。”
“可是美人该知道柳美人和元妃娘娘两家乃是姻亲,咱们并没有证据说这香粉就是柳美人做的手脚,若是到时候再因为这被元妃抓住不放,可就不好了。美人要知道,元妃如今正愁找不出美人的错呢。”
萧合莞尔一笑,道:“除不掉柳美人,除掉一个孟昭容也是好的。若是留着那样一个蠢人在跟前,不知道能给柳星音带来多大方便呢。我虽说并无心与孟昭容争锋相对,可是这样送上门来的机会,我怎么能轻易放过。”
镜昭望着萧合腕上的南红缠丝玛瑙手钏,那么一瞬,她明明看着手钏光泽晶莹剔透,美得让人窒息,她却觉得像是人血烧红的一般,让人惶惶不安,亦如眼前这个倾城的人,可是她到底见惯了宫里的腥风血雨,很快便镇静了下来,本来就是打算中的事情,就算顺带除掉孟昭容又有什么不妥,总归有人要尝到苦头,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自己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只是美人,邓大人信得过吗?”
“他我倒是放心,只是镜昭。”萧合语气低沉,良久,才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声如蚊呐:“镜昭,你服了它我会更放心的。”
祝镜昭见萧合一直随身带着,便知道她想这样做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苦笑道:“美人早就起了心思了,对吗?”
“镜昭,你真聪明。可就是你的聪明才让我这样不安心,我不会害你,但是我不能不防着你,不防着你的聪明。就像你以前照顾病中的我时说的那样,一切都是虚无,活着才是真的。你的心意可能会随着时光改变,但你想活下去的欲望在什么时候也不会变。而我更想活下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萧合顿了顿,又道:“你放心,这是销魂丸,三个月需服一次解药,而解药的配置方法普天之下只有我有。只要按时服解药,这药吃了与没有吃是一样的。”
原来都是一场算计罢了,从一开始自己算计她,不过是因为宫外已经没了父母亲人,没了自己盼着的人了,而自己眼看已经到了出宫的年龄,她看出萧合和李全福交情匪浅,才会去照料病中的她,为的不过是能留在宫中接着苟延残喘罢了,如今又被她算计,罢了,都是一样的,这不就是后宫么?既然她早起了心思,自己又怎么能抵得过去,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她还肯对自己坦言相对,总不至落得孟昭容那样,便道:“美人这样倒也坦诚,我既决定跟着美人,服了又如何。”镜昭拿过萧合手中的销魂散,连水也不曾喝,便干巴巴咽了下去,只是嘴里的苦怎么也遮不住心里的苦,倒是觉得甜了。
萧合见她服下,便也不在此事上面矫情了,说道:“对了,有一件事情你要当心,我听皇上说,这次的宫女儿太监都是大总管选的,王礼自然要留意,他原来和王怀恩一样是御前侍奉的人,若是他没有旁的心思便也罢了,仍旧是我宫里的掌事公公。旁的人你们也留心着些。”
都是一样的。
祝镜昭心里冷淡,随口道了句:“奴婢会留意的。“
末了,萧合还是道:”去把杨柳上回送我的胭脂拿来吧。”
“好。”镜昭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