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维多利亚女王号上
这是一艘始建于1921年的豪华邮轮,往返于英国南安普顿港和香港之间,途径英吉利海峡、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再到印度洋,穿过马六甲,最终停靠于香港。
这艘邮轮底三层,中六层,上两层,一共十一层。最底层为动力层,上两层为经济层;中六层中,靠近船头的为一个大剧院,中段部分下两层为餐厅和服务区,上四层为上流社会居住区;中段偏后为娱乐宴会区;靠船尾的六层为中产阶级居住区;顶部两层为观光区。
我要讲的故事就从这艘船上开始。
白士杰从他的床上醒过来,他睁眼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一个翻身起来,刚要穿衣服就听见敲门声“先生,请问需要打扫卫生和早点吗?”“啊……稍等片刻。”白士杰一边穿衣服一边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求学之地英国,现在跟着船飘荡在了海上。他麻利地穿戴整齐,对着套间里的卫生间的镜子理了理头发,将一根领带系在了脖子上,看了看镜子里头的自己,他满意地笑了笑。随后便开了门,侍者礼貌性地跟白士杰打了声招呼,便将推车推进房间。白士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九点四十五分”,然后使劲地开始敲对面的门,过了一会儿只见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只穿一条裤衩的微胖的年轻男子眯缝着眼睛抱怨:“干什么?这么早就来叫门呢?”男子边说边打着哈欠,透过门缝可见里面的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还早?快十点了”白士杰拧了拧眉头,“之前怎么说的,大少爷?刚开始守孝呢,这么快就把持不住了?”男人轮了一圈白眼:“我发现你越来越像个妈了。”说完“砰”一声就把门给关了。白士杰对着门咧嘴道:“我要是你妈,保证把你爸吓活过来。”约摸半晌,门又开了,里头的女人倚门媚笑着看着白士杰,涂了涂口红,抛了个飞吻,然后扭着屁股就走了。白士杰见女人走了,便跨进了房门,清了清嗓子:“沈燕西,沈大少爷。离开英国之前怎么约法三章的?”
与白士杰一同登船的这个男人叫沈燕西,上海富商沈锡年的独子。白士杰跟他在英国赫里奥特瓦特大学认识,在白士杰的眼里,沈燕西有点大少爷脾气,叛逆、玩世不恭,很多时候我行我素,很多时候又歇斯底里,好色、酗酒、赌钱是他的几个爱好,但他本身不算个坏人,顶多就是沾染了一些贵胄纨绔的恶习罢了。这次回国是沈燕西自九岁那年被他父亲送去英国后第一次回家,十二年里他一次都没回去过。沈燕西每次间歇性精神发作的时候会边摔东西边骂杀人犯,有一次弄伤了自己,若不是白士杰及时发现,估计刚才也不会在船上跟女人风流快活了。白士杰从沈燕西口中得知,九岁那年,生母从家里的阳台上跳了下来,而对此父亲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哀伤,只是料理完丧事之后,将自己送去了英国。九岁的年纪早已经开始记事,沈燕西虽从来没有过问过任何人发生了什么,但是他隐约知道父亲背着他和母亲隐藏着一个秘密,因此他觉得母亲的死跟父亲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家里来电报,说父亲去世了,沈燕西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回那个家了。
沈燕西穿戴完毕,将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片合着水咕咚一口咽了下去,“难道你让我从此清心寡欲,做个和尚?人都死了,有什么好做戏的。”
“死的是你的生父,你好歹克制一下你自己。你这样回去,让人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装个孝子?多虚伪!我跟他一点感情都没有,把我丢到英国,不管不问十二年。说实话,我能回去奔丧算是对得起他的生育之恩了。”沈燕西说着便离开了房间。
“你去哪里?”白士杰追着问。
“这艘船除去经济舱,一共有八层,娱乐设施应有尽有,舞会、派对、狂欢,有美女,有香槟,还有赌场。别老皱着眉头,人生得意须尽欢嘛,等我到了上海,估计得吃斋念佛了。所以,乘着现在。你懂!”沈燕西说完迅速逃离了白士杰的视线,还没等白士杰说话,早已无影无踪。
白士杰叹了一口,无奈地对着空气说道:“说的很有道理。”
白士杰一人来到甲板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若有所思,下意识地掏出随身的怀表,拇指摸了摸怀表表面的七朵百合花,那一瞬间,数不清地往事涌上了他的脑海,火光、厮杀、马蹄、箭雨,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有点想晕船的感觉。
“先生,需要帮助吗?”一个花白头发的黑人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士杰缓了缓神,“谢谢,我只是有点低血糖,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黑人男人慈祥地笑了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包生姜片,给了白士杰一片生姜。白士杰不解地看着。“放在鼻子下闻闻。”黑人男人提示道。白士杰闻了闻生姜,顿觉一股辛辣味扑鼻而来,遂不及防刺激地咳嗽起来。黑人男人呵呵呵地笑笑:“过会儿就会舒服些了——我马上有个演出,先失陪了。”说着礼貌地跟白士杰告别,拎着他的旅行包走了。
白士杰捏了捏生姜片,又嗅了嗅,忽觉不远处有一个人正透过窗户注视着他,他警觉地将怀表藏入西装内置口袋,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原地。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又来了。”白士杰搓了搓生姜片将它往海上一扔,随即一个箭步跨入一个隐秘的拐弯处,藏身于一颗植物边上。不多时只觉得西装内置口袋处渐渐发热,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白士杰按住左边的胸,斜眼望去只见一个唇红齿白,深棕色眼睛的少年追了进来。白士杰向左边挪了挪脚步,这才发现自己进入了餐饮区。
“怎么在船上都有他们的人,我是不是有点背。”白士杰正想着,见一服务生刚好端着餐盘过来,白士杰一把拉过来服务生对其说道:“太巧了,那边有个女士,”胡乱地指向远处一个老女人那,“她说让我帮她拿一些香槟过去。”“先生,我可以帮您拿过去。”服务生微笑着说。白士杰见状,也笑笑“那位女士,想我跟她独处,希望你能谅解。”服务生会意地点点头:“既然这样,祝您与那位女士用餐愉快。”白士杰说了声谢谢便拿起盘子佯装镇定地朝老女人走去,当然他绕过老女人,一路小跑进了餐饮区后面的服务区。而此时那个少年竟然浑然不知。
白士杰随手将餐盘一放,抬眼见前方有一扇红木大门,便大步流星地过去,一把推开门:只见里面好不热闹,各个穿着打扮光鲜亮丽,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人物,或谈笑风生或觥筹交错。原来这里是娱乐宴会区。
白士杰游走于这些人群间,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是否还有“小尾巴”,在确信无人尾随后,才开始注意起这些场面男女来。左边不远处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修着整齐的小胡子,嘴里还叼着一支雪茄,男人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只手表,那是一只1853年的瑞士宾格!坐在中年男子左侧的是一个穿着粉色露背丝绸面料的年轻女子,身姿婀娜,面容姣好,女人左手支着下巴聚精会神看着乐池那边的表演;离白士杰最近的右边,坐着一位穿着裘皮大衣戴着皮毛圆帽浓妆艳抹表情毫无生气的老年女人,只见她手里端着一杯红酒,一直在慢悠悠地来回晃,却始终不近嘴;再看后面坐着一对正在打情骂俏的小情侣,男的油头白面,女的一脸雀斑,那衣着一看也是有钱人;再往边上坐着一位妙龄女郎,穿着一身亚金色的旗袍,手里戴着黑色丝绒小手套,一只金灿灿的小镯子在黑色的丝绒下映衬得格外耀眼。总之这一厅堂内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要不有钱要不有脸,或者既有钱又有脸。白士杰暗暗尴尬了一小会儿,转念又觉得自己愚蠢“我好说也是上海首富少爷的同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挺了挺腰板,整了整西装,这一整忽然又意识到身上的这身行头是沈燕西送给他的,不免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白士杰心里清楚,在英国的这几年,是沈燕西带着他跻身到了上流社会,不然他哪会生活得如此富足和安逸。他身上所有的一切,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清楚道明白。
正当白士杰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忽然一阵欢快的钢琴声打破了宴会厅沉稳的气氛。舞池里的人们停下了华尔兹,都怔怔地看着乐队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是一首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曲子,充满激情,极具感染力,一下子将人们带到了爵士乐的世界里,不多时现场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不断有男女涌入舞池,开始跳爵士舞。观众席这边也是气氛热烈。
一曲毕,只见钢琴那站起来一个人。“燕西!”白士杰惊讶地看着乐池那头。而沈燕西兴奋地拿起话筒,像一个打了鸡血的传教士,一抬腿踩上了刚才垫着他屁股的凳子,向人群挥手“先生们,女士们,欢迎来到维多利亚女王号,我代表我们尊敬的船长向大家致以崇高的敬礼!”说着一手压在胸前,一手在空中轮了两圈,一低头弯腰向众人鞠了一躬。“完了,早上吃错药了!”白士杰见沈燕西这情景知道他来劲了,并且正在兴头上。“让我们举杯痛饮,无论你是私奔来到这里还是谋杀后想要逃跑,还是不小心买错了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这里无拘无束,我想至少是下船前——来吧,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的经济大萧条,管他个美国佬!”沈燕西越讲越不着边际,人群一阵阵欢呼,这些所谓的贵族有钱人体面之下也正需要一些发泄,于是整个宴会厅人们不再讲究腔调,而是随心所欲地随着新一轮的音乐摇摆起来。白士杰挤过热闹的人群将手舞足蹈的沈燕西拉至一边,“你能不能低调些?生怕全船的人都不认识你是吗?”沈燕西耸了耸肩,给了白士杰一个懒洋洋的白眼,便挤入人群中,白士杰叹了口气追了上去:“沈大少爷,我们是回去奔丧,你就算一万个不痛快,也请麻烦装作一副孝子样……万一被小报记者看到,就会传得满城风雨……”沈燕西不耐烦地一回头,一指重重地点在了白士杰的左肩上“我们?你是我什么人?教父吗?我死爹不是你死爹,我爱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白士杰你给我听好了,你再唧唧歪歪啰里啰嗦,就立马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沈燕西说完,一把抓起一旁一个妖艳的中年女人手里的红酒,二话不说一仰头喝了个精光。正走两步,便又回头指着白士杰:“你只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而已,别忘了你吃的穿的都是我给的,你没有资格来管束我!”
白士杰悉数听沈燕西的说的话,只觉得两脸火辣辣的,所有的自尊在一瞬间被践踏得支离破碎。沈燕西说的没错,没有他,也许这会儿自己还流浪在伦敦街头,或被饿死或被仇家追杀。所以自己应该感谢这位飞扬跋扈的富家少爷啰?白士杰苦笑了一声,他看着沈燕西怒气冲冲的背影,心里就像是被扒光了抽打,却又抽打不死的那样,极为不痛快。“黄毛小子而已!”白士杰抽动了几下嘴巴,从他刺痛的嗓子眼里吐出来这几个字。
沈燕西推门而出,将手里的高脚杯顺势丢进了走廊边上的垃圾桶里。此时身后的大门又被轻轻地推开,那位旗袍女郎也从里边出来,她理了理头发,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瓶香水朝自己喷了一下,便又装了回去,血红的指甲油滑过金属边的包扣,在这一系列动作下,两眼却始终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燕西的离去。
沈燕西的一番话句句说到了白士杰的痛处,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需要别人去怜悯去帮助。他只是觉得孤独,在生命的长河里犹如一片随风飘摇的叶子,无根无着陆。然而之前的一切是自己的选择,即便是有所后悔那也是自作自受,不过白士杰从来没有觉得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可以值得去后悔,后悔对他来说太过于奢侈。在认识沈燕西之前他活得其实也不算太糟糕,只是在常人眼里落魄得不像人样,在认识他之后,白士杰也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沈燕西从小的遭遇使他变得脾气怪戾,不近人情,甚至于有时候冷漠到了极点,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是身份和财富,而是一种情谊上的不平等,有人希望在一段人生的岁月里能有一个知己来度过孤独的侵蚀,而有人并不热衷于人与人之间的这份感情,在些许人眼中,情谊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白士杰不是傻子,他的情商和智商并不低,沈燕西那种憎恨世俗但又被世俗所浸染的思维里,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所谓的友情也只是施舍而已,这种施舍没有多少价值。
白士杰独自一人坐在船上的酒吧中,他要了一杯白兰地,边喝边想着将来,但是又觉得将来对他来说太过于未知与庞大。无论未来如何,至少他已经清楚自己没必要对沈燕西太较真了,这样的一个不知好歹的纨绔子弟根本就不值得他去真心对待。说白了沈燕西也只是凡人中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并且劣迹斑斑一无是处。也许当初救他,只是作为一个人该有的人道精神吧。“我要一杯啤酒,谢谢。“甲板上的黑人大叔在白士杰身边坐了下,“我想你身边应该没有人坐,你不介意我吧?“白士杰笑了笑,默许了黑人大叔。
“先生,你打算去哪里?“黑人大叔忽然问他,“其实你也不必真的告诉我,假如你不愿意的话。“
“香港。“对于白士杰来说,去哪里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可能到了香港再辗转去别的地方,然后的然后,有多种的可能。
“那就巧了,我也去香港,“黑人大叔看了白士杰一眼,“我的老婆在香港等我,我答应她结束一段旅行后就回去找她。“
“你们一定很幸福。“
“年轻时聚少离多,错过了很多,现在年纪大了,希望自己还有时间去珍惜。“
“你离开她多久了?“
“十四年了,“大叔喝了一口啤酒,搓了搓手,“谁想遇上打战了,一耽搁下来,一年又是一年。“
“你老婆还会认得你吗?“
大叔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而改变,但有些不会。“
入暮时分,邮轮上的灯火犹如繁星点亮了一片海域,船已经穿过了直布罗陀海峡,驶入了地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