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笑了笑,丝毫不在意梅姜脸上的不快,在梅姜身旁坐下,把茶叶放到石桌边缘,一边解开包裹茶叶的油纸,一边不忘对小年说:“我房里有一套茶具,帮我拿来。”
小年应了应,便转身上了楼间。
梅姜看向石桌上摆的茶具,以眼神询问:这里不是有吗?
萧衍了然,而后解释道:“这茶是湄潭翠芽,虽然品质并不算上上乘,用更适合的茶具也能锦上添花。”
萧衍似乎甚爱品茶,就连解说时,脸上都带着温润的笑意,神气清雅,梅姜也不时低头看了眼他桌上摆的茶叶,一片片像是葵花籽状,青翠欲滴,色泽看着就很好。
但梅姜对茶道并没太多兴趣,她所知道的也只不过限于王族应该有的基本常识,许是因她脾性热烈不羁,更是喜欢吃酒,于是,随便听了听也就没再问下去。
萧衍也知趣,看梅姜意不在此,也就闭了嘴,询问起放走冯为的事。因为对他仍心有戒备,所以即便梅姜许多疑惑始终没有解开,她也无意对他多说,不禁想起萧衍刚走进来时,脸上嘲讽的笑意,此时却状若无事地在这里跟人讨论茶道,一时好奇心驱使,便出口问他之前为什么这样不屑。
萧衍愣了愣,似乎在奇怪梅姜为什么问起这件事,过了片刻这才想起缘由,“我不喜的,不是你之前说的话。而是不太喜欢鲍叔牙罢了。”
“为什么?”
萧衍正想答下去,小年拿来了茶具,萧衍便边泡着茶便答话:“鲍叔牙慧眼识人,以诚待友,纵然不错。但是不免太固执愚笨了些。”
固执?愚笨?
梅姜对上萧衍浅笑的目光,那笑中若有若无的嘲意在黑眸里一闪而过。
或许,是的。
鲍叔牙对自己的仕途不屑一顾,几次三番搭救管仲,最后将管仲推荐给齐桓公,为之任用,未免对与管仲之间的情谊太过看重了些。管仲即使不会对公子纠之死有所记恨,也难说会真的对鲍叔牙的所作所为感恩。
情义和江山相比,实在不堪一击。
譬如皇叔和父王,刘邦与韩信。
那么,你和乔辰昱也并非如此信任对方,是吗?
梅姜心中了然,愣神间却见萧衍给自己递过来一杯茶,一边不时回答起小年几个关于茶叶的问题。
梅姜端起茶来,只见那茶叶在茶水中随着微微荡开的漩涡不时扭转身姿,煞是轻盈可爱,轻嗅了嗅,茶香扑鼻。
还未饮下几口,梅姜便放下了茶,抬头看向正往这儿走来的韩锡。
韩锡见到与梅姜同坐一桌的萧衍并不惊讶,只是短促的见了礼,就请梅姜借一步说话。
“有什么事?”
韩锡皱了皱眉,“冯为被顾其昀救走了。”
梅姜脸上瞬间惨白,终是强定了定神,“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前几日特地去了一趟如玉轩,嘱咐老板把画挂在店中,就是为了找到顾其昀,只要顾其昀路过如玉轩,就一定会认出是自己的画,了解她画中希望相见的意思,再加上如玉轩本就在万荣镇中极为繁华的地段,只要顾其昀在万荣镇,也就不怕他见不到这幅画。
可梅姜也在暗暗地希望,顾其昀不会在万荣镇,只要他不在,那天救走冯为的人,那就多半不是顾其昀。
韩锡不由得将目光往萧衍的方向上探了探,看萧衍似乎并不注意这边,这才提起冯为晕倒的事。
那时冯为走出了客栈,重见光明并没有使身体好转,如此两天持续下来,体力已经不胜路途颠簸,即便时常休息,他身上疲软之感还是有愈积愈重之势,眼前景象时常模模糊糊,四肢不力。行人见他行走如此飘忽不定,纷纷避开了去,撑到入夜,才倒在了街市上。
至于说冯为是被顾其昀救走了,则是因为顾其昀通过如玉轩向客栈送了口信,只说了两字:等我。
话未说完,只见梅姜面色越发不好看,过了半会儿终是敛下神色,让韩锡继续跟踪顾其昀和冯为,自己又走向了原位。冯为在客栈被囚禁多日,用的是萧衍的人,日夜轮班,对冯为下手的机会也最多,在此情况下,梅姜不得不怀疑起眼前那个仍在风淡云轻的萧衍。
萧衍见梅姜坐下,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小年支开,轻描淡写地问道:“冯为出事了?”
梅姜不动声色,“谁告诉你的?”
“兰王府的人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
梅姜微笑颔首,思及方才事情,却是毫不避讳问道:“你可是在冯为身上下了什么药?”
萧衍倒是坦荡荡,仔仔细细地说:“不过是些对付身强体壮的人的逼供药,服用后使人意识不清,身体疲软,但停止服用,排泄出来也就没事了。”
见萧衍似是毫无隐瞒,泰然自得,梅姜仍是不放心,颔首片刻又问:“现在还有那种药吗?”
萧衍点点头,着人拿来,只见那药是一粒药丸,与寻常的药并无两样,梅姜用手捻了一颗,却没派韩锡把药拿下去查探,却是沉吟半晌,缓缓浮出一线苦笑摇首,恍作了无用功,一手将药丢了,才道:“你若是欺瞒,我也大可不必与你再见了。”
萧衍抬眼看梅姜,黑眸亮光顿时颤动,撕开了一波裂痕,目光悄移,瞟了一眼落在地上的药丸,这才嘴角两弯的笑开,笑得灿烂,就连眼里也带着白水微澜,点头称是。
第二日,梅姜让小年准备了两匹马,携着韩锡给晓星上坟。
出了万荣镇,梅姜许久未驾马,乘风而去,又见所到之处山峦叠翠,觉得心下安慰不少,也不觉多时。赶了大半日,趁着喂马的停当,梅姜与韩锡来到一处悬崖前,望远处山峰云雾遮天,四周花草围簇,边上立着一处孤墓,墓前插着块斑驳木牌。
“当时下着很大的雪,我们为了躲开冯为,已经耗了许多的体力,在一个破屋子休息了一夜,第二天雪一停就又继续赶路,但不料冯为又追了上来,他浑身都是白花花的雪,找到我们时却喘着热气,满眼红丝,诘问我们还能往哪逃。”梅姜缓步走到晓星墓前,哀色浅淡将酒水依次洒在木牌前。
韩锡久未动作,只是静静地听着梅姜说话。
“我让晓星先跑,自己留在原地,拖延冯为。可晓星还未跑远,当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个雪球向着我们三个的方向滚落,我们拼命的跑,狂风在耳边沙沙地吹,但天险怎么可能这么躲过,最后,我活了下来,冯为活了下来,晓星却死了。”
为了隐瞒身份,颠簸流离,最后被老板收留,那是之后的事。
她顿了顿,又说:“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做了最大的努力,就能让所有人都活下来。但依着诸事可见,并没有什么是一定的,正如我一直以为晓星总有一天会晓得你的好一样。”
梅姜知晓他仍有心结,有心激他,清雅一笑,说出的话却甚是尖利,“但直到她死了,你有心为她出头,却没有心告诉她,你喜欢她?”
韩锡肩头猛地一颤,缓步走上前。
听见韩锡的哽咽声,梅姜这才自己走远了些,在一处安静的河边坐下,两匹骏马饮饱了水,便开始在河边胡乱走动,梅姜怕它们走散,轻斥了几句,却听两匹马接连向着林子那头乱叫了起来。
梅姜自然不会以为这两匹马会只因着跟了他们两人大半日,就有了忠心护主的心思,这一叫,纯粹是因为感觉到危险使然。定睛往林子里一探,只看林子里飞影疾闪而过,并没什么可疑的人影,又见马没再出声,心里不禁松了口气,只等着韩锡从悬崖前下来再回到万荣镇。
过了几刻钟,再见到韩锡,面上虽然仍有些憔悴不堪,但整个人似乎已经拾回了不少精神。梅姜放下心不少,也未曾提起刚才那马鸣叫的事,只催促着韩锡赶路。
马蹄踏尘而去,盖地的石沙随风吹入河面,河面上似乎泛起一层如烟的迷雾,顾其昀从林子里走出,只看着远处愈来愈小的人影,停了一会儿,这才挪步回到寺庙。
打开门,房中摆设几近简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尚还值得一提的,就只有床和床边的矮几。矮几上放着佛经香卷,边角上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幽暗。冯为坐在床上,扶着头,满脸痛楚。顾其昀忙上前几步,“怎么了,冯叔?”
冯为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从昨夜开始头晕不止,身体也没有好转。”
顾其昀心中思忖,眉间一皱,自己和冯为从早到晚吃的是同样的东西,冯为所碰的东西也几乎都经过他手,怎么就只有冯为会有这样的症状?最重要的是他将冯为救回后,也顺道请了大夫看诊,大夫也只提说是多日劳累所致,休息几日便可恢复,怎么会愈演愈烈?
顾其昀又接连寻了几个大夫来,也都与第一位大夫的说辞相差无几。
冯为突然想起自己在清风客栈里时,多时都是神志不清,还以为是被用了迷药所致,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看向坐在一旁的顾其昀,强自压下自己的心惊,有心说些什么,但见他面上平静无波,冷静自若,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