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转眼,亚峰成了五十几岁的老头。他现在对时间的感知很模糊,一天和一个月没有差别,几个月和几年差别也不大。他只记得那时还年轻,身体有使不完的劲,没生过什么病,唯一的“病”,也在娶到越南老婆之后痊愈了。
亚峰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见到她的照片就会有反应。那天夜里,他拿出越南女人(两个月不到,她就成了他“老婆”)的照片来看。这次感觉比上次更强烈。他极度亢奋,像飞上天,折腾到很晚才睡下。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淤塞的泥水排泄出来,水管通畅了,如同换了一副血肉。
那张照片亚峰还留着,照片已经染了斑渍,不过陈文瑛的相貌还是清晰的,她永远停留在那个年纪,一点也没有变老。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她还是水水的样子,一点没有染上乡里女人的习性。嫁过来一年不到,她的潮汕话讲得比越南话还溜,她还学会了钩花,常和邻里女人坐一起,一边钩花一边闲聊。从外表看,她和这里的女人没多大区别,她会做地道的家常菜,甚至和别家女人一样,逢年过节会去祠堂和祖庙祭拜。只是有时,亚峰睡到半夜会听见她说梦话,她又哭又笑,满嘴都是听不懂的句子。亚峰被吵醒了,便踢一踢她,骂几声,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陈文瑛第一次被阿伯领回来时,穿得很朴素,一条卡其色的裤子,一双胶鞋,上身的白色衬衣脏了,呈灰色。那天亚峰去大牌坊前等,按照计划,阿伯今天就能到了。和亚峰一起等的,还有阿伯的老伴。两个人,一个在等未来的老婆,一个在等远行归来的老公,都有些焦急。阿伯老伴问他,阿峰,摆酒吗?亚峰犹豫一下,说,摆,就在祠堂摆。亚峰没结过婚,不知道这些仪式究竟要如何操作。对即将到来的越南女人,他没有半点概念。他不知道她性格如何,来了适不适应。最要命的一点,是语言不通。关于这点,阿伯和阿伯老伴对他说过,没问题啦,几个月就学会了。他们说得轻松,好像越南话和潮汕话之间只隔了一层膜,这层膜捅破了,就通了。
阿伯搭乘的黄石大巴吐着黑色尾气一路驰来,一阵乌烟中,他看到阿伯身后跟着一个扎马尾的姿娘仔。她提着一只水蓝色的旅行袋,比想象中要年轻些,样子和照片上有差距。一瞬间,他没法将她和照片上穿奥黛的女人对上号,还以为阿伯带回来的不是同一个。直到她走近,亚峰注意到她的眼睛,才确认,阿伯没骗他。下车后,她双手提着旅行袋,抿着唇,紧张兮兮地看着周围,双眼中有惧怕的神色。阿伯招呼她,她迟缓地走来。阿伯一路舟车劳顿,一定遭遇了不少困难。亚峰知道从越南回到广东,再回到这里,路途遥远,想必还要花钱搭关系,买通边境的人。阿伯对年轻女人说,他就是阿峰。说着,阿伯举起左右两个拳头,露出大拇指,跷几下,贴一起,表示这个就是她要嫁的男人。
阿伯和亚峰寒暄几句,说,人给你带来了。阿伯说得意味深长,亚峰向阿伯道谢,抽支烟递过去,阿伯接下,别在耳廓上,寒暄几句,就和老伴一起走开了。
亚峰把那辆老旧的凤凰车推过来,拍拍车后座,示意她坐上去。她紧紧拽着旅行包不放手,他走上前,试图接下来,谁料她用力扯过去,抓得更紧了。他们的目光不经意间碰到一起,像滚烫的石头。他感受到她眼底的敌意,有一种不肯就范的倔强。他说,上来啊,载你回家。她摇摇头,表示不坐。他不解,有车不坐,走路啊?
她好像听懂了,又没听懂。亚峰无奈地笑笑,推车走。他在前,她跟后,手里紧紧攥着旅行袋。多年前亚峰从越南战场回来时,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情绪高涨;现在的他,才是凯旋的战士,他带着“战利品”归来,恨不得向乡里人宣告:他找到老婆了,就要结婚了。
那天傍晚,街坊邻居聚到他家,像参观动物一样,围着这个陌生的越南女人叽叽喳喳。邻居们的热忱感染了他,只有这个叫陈文瑛的女人一脸茫然。她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为什么一个个围着她指指点点。她坐在茶几边的木椅上,脸上是愠怒、抗拒的表情,她努力辨认他们的嘴型和动作,却一个字也没听懂。这让她更加厌烦。亚峰家中从未如此热闹过。越南女人的到来,给他孤独的生活添了些喜庆。他坐到她身边,忍不住盯着她看。对陈文瑛来说,这个男人完全是陌生的,来这里之前,她对这个中国男人没有一点想象。他只是一张白纸,一个空空的躯壳。她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来过她的国家。
屋子里热热闹闹,和陈文瑛的缄默形成鲜明对照。大家打趣着问亚峰什么时候结婚。亚峰说,快了快了。大家又说,听者有份,要请人啊。亚峰便拍拍胸口,咧嘴笑起来,都有都有。有人好奇,问亚峰花了多少钱。亚峰伸出五个手指头,说,这个数。
这事很快传开了,一个多年不结婚的人,突然花五千块娶一个越南姿娘,人们私底下说,亚峰不但身体有病,头脑也有病,保不准越南新娘一不注意,就跑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亚峰现在还能清晰地忆起陈文瑛到来的那天,脸上抗拒的表情。陈文瑛就像一只性子烈的牛犊,从遥远的地方来,被豢养了,不安分,总想着逃出去。对她来说,这不该是她要走的路,如果留在越南,她会嫁个离得不太远的男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因为家里穷,就将自己当作货物卖掉,一卖就隔了千山万水,迢迢遥遥的,嫁到中国这个偏远的南方小镇。
这天夜里,亚峰还是头疼,他睡不着,干脆爬起来,翻出陈文瑛的照片来看。这张照片他从老家一直带到这里。他打开台灯,微暗的光线下,照片泛着陈旧的质地。这些年,他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睡不着或者闲着没事,就翻老照片看,相册里,还有陈文瑛的其他照片。只有这张,他才会反复看。照片上还是未结婚之前的陈文瑛,她穿着奥黛,长长的裙摆垂下来,背后是油绿的香蕉树,她的面目,在镜头前,有着疏离与静谧。
亚峰不知道陈文瑛嫁来之前,在遥远的越南可有相好的男人,更不知道,嫁过来中国对她其实是沉重的负担。陈文瑛并不爱他,她对他没有所谓的“感情”。在她的世界里,感情是奢侈品,由不得她想,也由不得她去拥有。这些,亚峰并不懂,他是个粗人,没有女人那么细腻的心思。婚姻只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就因为她能治好他的暗疾?这些问题,亚峰想不明白。他想,也许都是命。他随军去打她的国家,然后遭受了惩罚;现在阴差阳错,上天派了一个越南女人来救他。
亲戚招呼亚峰来看果园时,他犹豫了好一阵。一听说要坐五六个钟头的长途车他就倒胃口。亲戚说,老婆都跑了,窝在这里有意思吗?还不如出去赚钱。
现在,陈文瑛的照片已经没法令他产生强烈的生理反应了。亚峰怀念她吗?说怀念也谈不上,就是可惜,好好的一个女人跑了,多少是种损失。不过话说回来,她从来就不属于他,又谈何失去?
陈文瑛跑掉的那天,亚峰追出去的半路上又折回来,他将家中藏钱的角角落落翻腾一遍,发现沙发隔层里的一千多块没了。他气得直跳脚,骂骂咧咧的,骑摩托车到了公路边。来往的车辆一晃而过,亚峰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这个女人,一定已经搭上哪辆车跑了。亚峰千防万防,就没防到这招。他怎么就没想到,这女人预谋这么久,一旦寻到缝隙,就像挣脱笼子的小鸟,头也不回地飞走了。想到这些,他几乎要疯了,在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对准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货车扔过去,石头砸在货车车厢上,哐当一声,又落回地上。
他站在公路边,无可奈何又一脸愤怒,像头发狂的狮子。
越南新娘跑了,乡里一下子炸开了锅,那么小的地方,放个屁能臭三年,更不用提这么大一件事。亚峰是镇上第一个娶越南女人的,这在小镇历史上,应该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亚峰娶陈文瑛,照习俗拣了个好日子摆酒,在祠堂排了十来桌。加上之前买新娘搭上的钱,他已经囊中空空了。可他要面子,排场一样少不了,要做足,给自己长脸。酒其实是可以不摆的,因为越南女人是偷渡客,在本地上不了户口,也就打不了结婚证。所以不管摆不摆酒,他们都做不成“合法”夫妻。亚峰倒不在意那一纸证明,只要陈文瑛肯安心陪他过日子,再生个一儿半女,就够了。亚峰心想,这女人来了就属于他,她是花钱买来的,就像你花钱买一套沙发摆在家里一样。可他忘了,陈文瑛从一开始就不是这里的,她不是沙发,也不是其他货物,她长了脚,总会跑的。
摆酒那晚,亚峰就见识到了陈文瑛的厉害。酒席上她半点酒不沾,别人激她喝酒,她推给他。亚峰好脸,别人敬半杯,他喝一杯。兴许他是想借着酒劲夜里好行事,不承想,最后活活给人灌醉了。晚上关起门来,亚峰要上床,谁料陈文瑛一早做了准备,穿戴整齐地躺到床上。亚峰急不可耐地扒她裤子,发现她穿着牛仔裤,皮带系得死紧。他趴上来,她转过脸。她怕,又带了破釜沉舟的果敢,料定,第一夜不坚守,以后就只能任他欺凌摆布。
陈文瑛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抗拒,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现在她身体就仿佛长了刺,亚峰一靠近,她身上的刺就撑开来,要刺得他头破血流。亚峰喝了酒,手脚发软,扯不下皮带,人趴在她身上,脸凑得近,双目迷离,眼神透着一股戾气。陈文瑛避不开他,两人脸对着,她撞见亚峰眼底仇恨的光。她心里一惊,从未想过,这个男人竟这般可怕,吃不下她,裤裆里的硬物便蹭着顶着,令她呼吸急促。她眼角淌下泪来,是交织害怕和怨怼的泪水。亚峰酒气冲天地骂她:当年没搞死你们越南人,今日轮到你来搞我!陈文瑛用越南话回骂他,他使劲撕她衣服。她双手护在胸前,踢他,推他。两人打起来,丁零哐当一阵响,邻居听着,以为夫妻俩新婚,正闹得欢呢。
第二天,亚峰鼻青脸肿的,不敢出门。来家里看越南新娘的人都被他轰走了。接下来几个月,陈文瑛还是不肯就范,夫妻二人几乎天天吵架,闹得厝边头尾无人不知。这事一时传为笑谈,别人见了他,二话不说揶揄道:打赢越战没啊?亚峰没好气地回一句,打打打,打你全家!
除了不肯和亚峰上床,陈文瑛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好的。她人勤快,起早摸黑,烧火做饭,样样做得来,一点不比潮汕姿娘差。大概她在越南老家已经习惯了做家务干粗活。亚峰发现,她两只手掌都布满了茧子,闲下来没事,她就拿把剪刀,坐在门口,借着日头剪得咔嗒作响。他坐在茶几旁,看着她的背影。只有这时,家里才像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他们的婚姻生活,一半在白昼,一半在黑夜;白天相安无事,夜里针锋相对。他苦笑,当年没上前线,如今反倒三天两头就要冲锋陷阵。
陈文瑛还未学会讲潮汕话之前,亚峰和她之间的交流,大部分靠手势。他有时候气不过,就骂,吼她,抱怨自己跟娶了个哑巴聋子一样。陈文瑛从亚峰的言行里揣摩出他的心思,她抿着嘴,不说话。实在闹得僵,才胡乱说一串越南话来骂他。两人鸡同鸭讲,但句句都戳到对方心上。亚峰恼怒时,就骂她是越南鸡,只会作践自己。陈文瑛用越南话回骂。他一开始不知什么意思,听她重复多了,一琢磨,才知道,她骂的大概是×你妈的意思。亚峰记住了这几个音节,一旦听见她骂人,他就回敬一句,气得她牙齿打战。
日子,就在这样的吵吵闹闹中过下去。亚峰从未想过,最后陈文瑛会跑。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吵闹的日子,其实也还是好的。亚峰的生活太淡了,需要有味,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当了养蜂人?可他不知,甜的东西都有祸害。
这天亚峰起床,头不像昨天那么痛了。日头照在果树上,风轻云淡,细叶婆娑。他起身洗漱,听见隔壁大学传来一阵音乐声,声音很大,不知道学生们又在搞什么活动。他进去过几次,通常都是绕一圈就走出来。校园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他逛到人工湖,看到老人孩子在岸边喂鲤鱼,面包屑扔下去,成群的鲤鱼张大嘴巴拥过来,把一池湖水搅得哗哗作响。他见到很多学生情侣,牵手在湖边散步。他和陈文瑛的孩子要是还在,应该和他们一样大了吧。想到这些,他心里一阵空荡荡。
亚峰在果园里时不时会捡到避孕套,也不知是学校那边扔过来的,还是学生趁他不注意,潜进来打野战。亚峰用树枝将地上的避孕套挑起来,挖个坑,埋进去。他笑着自言自语,说不定能当养料呢。滋养龙眼荔枝,来年枝繁叶茂,也顺带滋养一下他的蜂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