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峰最近头疼得厉害,脑袋像从印堂中间被劈开两半,一半痛,一半不痛,痛的那半如同有人拿针扎进去,发作时,几近晕厥。他夜里没法入睡,一躺下,耳边就传来轰鸣声,山摇海啸一般。这时,他渴望身边有个女人能陪他说话,或者让他抱一下,分散注意力。
——然而没有,他总是一个人。这段时间不知怎的,他时常梦见那个女人。她身着一袭白衣,像个幽魂一样在他眼前晃。她脸上满是泪,哭着说自己过得很惨,想回来。他甩甩手,叫她走。这个梦他做了又做,一醒来头就开始痛。
他去医院检查,医生问他有过类似病史吗?他摇摇头。在医生建议下,他去做了CT。检查结果出来,还是没发现任何问题,不是肿瘤,也没有血块。
医生说,奇怪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种病例。
他不知所措,悻悻然走出医院。坐公车时,他手按着太阳穴,那里突突跳得厉害,像顶了根刺。
亚峰孤身住在一片果园里,是个养蜂人。那片果园并不大,四五亩地左右,十来只蜂箱齐整地码在荔枝树下。一到夏天,荔枝树叶像撑开的伞,笼罩着他居住的铁皮屋。采蜜的蜂群在荔枝和龙眼丛中上下扑飞,它们翅膀扇动时,连空气也起了涟漪。果园除了荔枝,还有几株龙眼,都是南方常见的果树。除了养蜂,他最重要的活计就是养护荔枝和龙眼。他要给果树浇水、施肥、除虫,像养孩子一样小心翼翼。荔枝和龙眼结果的季节,他不但要防小偷摘果子,还要帮园主采摘和装箱。园主承包的这片果园毗邻学校,专门种植荔枝,龙眼是后来才栽的。别人告诉他,这一带的土质更适合龙眼生长。
荔枝和龙眼成熟的时节,亚峰最常做的事,是将摘下的荔枝和龙眼,装好封箱,快递到园主指定的地址。亚峰搞不懂,园主怎么有这么多人要送?附近就是农批市场,这些果子却从来不拿去卖。收快递的小伙子常在这一带揽件,亚峰和他交涉多了,逐渐熟起来。他把新鲜的荔枝和龙眼分给快递员吃,快递员跑得更勤快了,问他,为什么不卖果子?一年的租金加上养料和人工,得花多少钱啊!亚峰就笑笑,说,这就不知道啦,老板不欠工资就好。的确,园主从来不拖欠工资,他总是按时将钱打到亚峰卡里。他一个月最多来果园一次,有时两三个月不见人,总是一副很忙碌的样子。来果园时,他都将车停在半坡斜道上,下了车不是打电话,就是背起手在园里巡视一番,吩咐几句话,又开车走了。
亚峰到果园时,正是人生中一无所有的时段。那个花钱从越南买来的老婆,趁他不注意跑了。他午睡醒来,发现屋子空荡荡,只剩他一人。他惊得一身汗,赤脚跑到门口,左望望,右看看,不见人影。他对着大街大喊老婆的名字,街坊邻居被惊扰了,纷纷出来看,只见他赤脚在大街上跑着,脚下是尖细的沙石,他没跑多远,停下来,脚底一阵灼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鞋,脚底被石子扎到,破了皮。他气喘吁吁地站在路边,日头灼灼,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红得吓人。
他一直在担心这天,没想到这天来得那么快。这个从越南偷渡过来的女人,一直惦记着离开。从见到她的那天起,他就隐隐有预感,这个女人迟早会跑。她一定谋划了许久,伪造了假象,直到他放松警惕,以为她早已死心,她才钻了缝隙,像小鸟挣脱牢笼一样,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那时亚峰种水稻,养了一群鹅,还养蜂,农闲时做短工,镇上大大小小的厂他几乎都进去过。他打过越战,是退伍兵。跟他同一批入伍的人,死的死,残的残,只有他安然无恙地从战场归来。他那时不知怎么的就报名参了军,知道去打仗,差不多等于送死。他是孤儿,爹妈在他很小时去世了。他无牵无挂,参战对他而言,无非是将父母丢给他的命再丢到战场上。打完仗回到小镇,每天都有人跑来问他:打仗怎样的?越南是不是到处都埋了地雷?越南鬼仔凶不凶?他说,打仗时,你只会想着两件事,第一是逃命,第二才是打死敌人,顾不了那么多。他说得轻描淡写,问的人不满意,继续纠缠,他烦了,把人轰走。其实他哪里知道那么多,他只是个后勤兵;战争结束前一个月,他病了,发高烧。他所有关于战争的细节,都是听别人说的。
回到小镇,他夜间睡下,耳边尽是枪炮声,身体睡了,意识却还在醒着。他做梦,梦见自己扛着枪在丛林狂奔,一失足跌进泥淖,一个光溜溜的越南女人朝他扔了颗手榴弹,他的下体被炸得面目全非,血流了一裤子。
他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胸口怦怦跳得厉害。一摸裤裆,湿了。
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发现自己无法正常勃起了。
发现这个秘密时,他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击倒了。他颤抖着,扒下裤子,看到它软塌塌地垂下,泄了气似的,再无法硬起来。他从未有过那样的惶恐,像被人从黑暗中扇了一耳光,而他晕头转向,不知伤人者是谁。借着屋里昏暗的灯光,他发现下体呈暗灰色,像抹了一层炭灰。从小到大,他什么也没怕过:没有父母,他不怕,也不怕死,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股未知的力量,这股力量从看不见的地方钻出来,将他攫住了。身体的这部分器官,变成悬挂于体外的器具,毫无生气。他伸手拨弄几次,又试图揉搓它,然而无济于事。那个夜晚,他又愤怒又羞愧,拼命地想女人,想女人的身体,想女人胸前雪白雪白的两坨肉,想自己进入女人身体时喷薄欲出的快感。可是不管怎么臆想,他的下体就是不听话,欲望再肿胀,身体仍旧是麻木的,像一堆冷却的灰烬。
这个秘密是亚峰的耻辱,他一直羞于讲与别人听。他觉得自己犯了罪,作了孽,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他去问乡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故意调侃他,是不是到哪里风流了?他一脸通红,摇摇头,辩解着,将“病发”的情形和医生说了。医生不解,检查一番,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末了,医生还是给他开了药,又吩咐他泡牛鞭酒喝,说他气血虚,需要调理调理。亚峰不知道这叫阳痿,他想,自己年纪轻轻,还没娶老婆呢,就这样不行了,以后还怎么活?
他四处求医问药,始终不见好,身体本该有的那部分机能,从那晚开始,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远离了他。
现在亚峰总是忘不掉那段晦暗的日子,真像中了邪,明明什么病都没有,偏偏犯这个。他羡慕蜜蜂旺盛的生命力,它们是世间神奇的物种,并非鸟禽,也不是蝙蝠蝴蝶之类,只是至为普通的昆虫,大概地球上尚无人类时,就有蜜蜂吧;和它们一比,人这造物真拙劣呵。有次他听收音机,一个节目在谈蜜蜂的养殖问题。主持人(大概在念备好的稿)说:“‘蜂群衰竭失调’是指一个蜂巢的居民突然消失,只剩下蜂后、蜂卵和一些未成熟的工蜂。消失的蜜蜂下落不明,相信是在远离蜂巢的地方孤独地死亡。通常在一个蜂群死亡后,掠夺剩余蜂蜜和花粉的野生生物及其他蜜蜂都拒绝接近被遗弃的蜂巢。”他在心里慨叹,兴许几年以后,他也会跟蜜蜂一样,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主持人继续说:“近年来全球蜜蜂数量大批减少,研究表明,手机等高科技电子设备的使用,发出的辐射会干扰蜜蜂的导航系统,从而导致它们找不到回蜂巢的路。”说到这里,主持人危言耸听似的,引用了一句爱因斯坦的话:“如果蜜蜂消失了,人类也仅仅剩下四年的光阴!”听到这里,他哑然失笑,心想,死就死吧,活着多没意思!
因为生理问题,亚峰年轻时一直不敢起娶妻生子的念头,这暗疾要是治不好,一辈子就彻彻底底毁了。过了几年,同龄人娶妻生子了,只有他还孤身一人。邻居阿婆见他可怜,给他说媒,安排相亲,都被他推辞了。说亲的阿婆问他,峰啊,不满意吗?不满意就再找!他摆摆手,一脸尴尬说,再考虑考虑。这一考虑,就又拖了几年。渐渐地,乡里人私下谈起他来,都说阿峰一定是身体有毛病,不然,好端端精壮的一个男人,不瘸脚不折手,却不娶老婆不生孩子,像什么样?
这些流言,亚峰只当听不见,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心中时不时蜇一下,磕得慌。有一次,他在乡里祠堂水泥埕上看露天电影,电影讲的是清朝最后一个太监,他印象最深的一幕,是那个年轻的太监从宫里跑出来,在闹市区掀起衣摆,褪下裤子,脸上挂泪,又笑又哭的,像疯子一样嚷着要别人看他。来往的路人停下,女人蹙眉,男人惊愕。电影的色调是暗的,压抑的。那一幕,他看得一阵绞痛,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太监,甚至连太监也不如。因为最起码,太监敢于向外人展示自己残缺的肉身,而他除了掩饰,什么也做不了。
电影结束时,他起身离开了。
那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一个热月,空气不像现在那么差,亚峰一抬头,就撞见满天满眼的星。他独自一人走在村道上,背后是幕布上晃动的人影,他听到有人在欢呼,发出古怪的声音。他不敢回头,仿佛那些欢呼声,都化作石头,重重砸落在他心上。
他真的下过决心,打算光棍到老的,不承想,最后竟是越南女人救了他。
那时,关于他不结婚的怪癖在乡里流传开来,但凡知道这事的姿娘仔,没有敢靠近他的。他心里有怨气,而这怨气是无处发泄的,渐渐地,也就麻木了。他在大街上走,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盯着他,如芒在背。他怕,尽量少出门,但钱还是要挣,活还是要干,总不能饿肚子吧。如此一来,就越发孤僻了。
他三十三岁这年,乡里一个相识的阿伯找上他,殷勤地关心道,峰啊,年岁不小,要结婚啦。他尴尬地苦笑,心里不是滋味。阿伯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凑近他,说,阿伯问你,想不想娶老婆?他愣了愣,不知阿伯为什么这样问。阿伯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照片,照片上,是清一色肤色稍暗的东南亚女人。她们都是乡村姿娘的打扮,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站在家门口,有的在笑,有的一脸腼腆,紧闭着唇,眼神里有对相机镜头的疏离感。
阿伯刚从东南亚一带旅游回来,阿伯说,这些是我旅游途中拍的,越南姿娘仔啊,贤惠耐劳,娶来做老婆最好啦!他被阿伯的热忱带动,愣愣地盯着照片上有着健康肤色的越南女人看。她们的年龄,介于十八九岁到二十几岁之间,阿伯手头的照片,加起来有十五张,阿伯说,我家里还有,你要的话,再给你看。他摆摆手说,不用不用,看看就好。
亚峰于是接过阿伯手中的照片,一张张看过去,忽然觉得这些女人很熟悉,又很陌生。她们和他见过的越南女人一点都不像,大多穿着普通衣服,身材不是很高。他翻到最后一张,停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变化。那是这批照片中唯一一个穿奥黛的,那身奥黛,长长的下摆垂下来,白色的,衬着暗色皮肤,煞是好看。他猜不出这个女人的身份。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和其他人不一样,究竟是什么,他说不出来。她的头发打成髻,黑得发亮。从正面看,五官不是很抢眼,却耐看,眉心重,两撇眉毛对着,透出一股英气来;她的身子占据了相纸大半边,背后是几株油绿的香蕉树,这样一来,人便显得高。他看到她嘴唇微启,有什么话想说而来不及说,就被镜头截了下来。
阿伯察言观色,捅捅亚峰手臂,问道,这个?亚峰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想起了好些年前那个梦,那个让他丧失了身体机能的噩梦,嘴里不禁泛起一股难闻的苦味。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梦里赤裸着身子的越南女人,有着照片上这群女人的脸,她是她们,她们也是她。
阿伯笑起来一脸皱纹,拍拍亚峰的肩膀说,这张你先看,考虑好了找我啊。
亚峰看着阿伯的身影走远,手里的照片半垂着,他捏紧,举到眼前。日头从天井落下,水渍反光,几点光斑耀在照片上。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伸出手指,轻轻放在女人的奥黛裙摆上。他的手指很粗糙,摩挲相纸,发出细微的声音。他将手指从女人的脚尖往上移,移到肚脐,再往上带,到胸口,最后按在女人的唇上。他的目光随手指游弋扫过女人的全身。他从未如此大胆而细致地“打量”一个陌生女人。她身上的衣物,在他贪婪的目光中,像竹笋皮一样层层剥落。他看到她撩起奥黛的长摆,袒露光洁的大腿,然后是腹部。在他的注视下,她裸裎了一遍。
奇妙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像一个毫无预兆的神迹。亚峰发现,他的裆部有了动静。他惊愕得打了一个寒战。底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托住,直往上拽。他用手捂住,惊愕得不知所措,就像多年前他反复做的那样,这一次,他扒开裤子,看到的不再是垂头丧气的物什,而是活生生的会动的器官。
亚峰一手捏着照片,一手握紧它上下抽动。就像对待一个远游归来的友人,张开怀抱将它纳进来。他闭上眼,感受它的复活和久违的血气,在意识的深处,那个越南女人将他拥入怀,将他迎接。他越动越快,掩埋的泉眼开始涌动泉水。身子颤抖的一瞬间,他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他忽地发现自己活过来了,这一刻,他又是一个男人了。
他蹲下,手里攥着照片,哭了。
那天中午,亚峰顾不上吃饭,拿着照片去找阿伯。阿伯戴老花眼镜,正坐在客厅翻报纸,老伴在厨房里忙活。亚峰叫了阿伯一声,阿伯从老花镜后抬起眼,见是他,招招手,喊他进来。阿伯满脸笑意问,峰啊,看中了?这一次,亚峰脸上有了活泛的表情,他重重点了点头。阿伯接过照片,搁在茶几上,又从公文包里翻找出一张信纸,信纸上写了一行又一行字。亚峰注意到,阿伯将照片翻到背面,上面有一个编号。阿伯对照编号,手指在信纸上滑过,最后停在一行字上面,抬起头对他说,就是她了。
阿伯告诉他,这个姿娘仔叫陈文瑛。阿伯的信纸上,写有年龄,二十一岁(和他相差十二岁,刚好一轮,也是属兔的),地址,没看清(他也记不住越南地名)。
亚峰问阿伯,照片上的女人(现在叫陈文瑛)家境如何,兄弟姐妹多吗?阿伯摆摆手,告诉他,他只是拍了照片,让翻译写几行字,并没有过多了解。阿伯问亚峰,你觉得如何?亚峰正欲开口,阿伯伸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一晃,说,算你这个数。亚峰觉得阿伯的手掌按在了胸口,他一阵胸闷,喉结上下滑动,像吞了一只熟鸡蛋。他惊讶得睁大眼睛,五千……这么贵?阿伯叹口气,你算算看,我来回要坐船、坐火车、汽车,要请蛇头吃饭,钱总要给吧,还要住几天,回来也要花钱。说到这里,阿伯把照片伸到他面前,两根手指敲一敲:后生仔,你目力不错,这个是最好的,我亲眼看过,有前有后,好生养!阿伯说到这里,语调不觉间提高了。他的老伴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听到那句“有前有后,好生养”,她蹙了蹙眉头。
老伴对阿伯说,菜炒好了。亚峰闻到阿伯家厨房飘出的香味,才想起,中午了,阿伯的老伴大概是以这样的方式变相催促他,要他早些回家。亚峰便问阿伯,缓几天可以吗?手头没这么多钱。阿伯听了,眉目舒展开来,笑笑说,信我没错,最迟三天,三天没问题吧?钱到了我就再走一趟,保证帮你领回一个漂亮老婆!
亚峰向阿伯告辞,临走前,他请求保留那张照片。
阿伯说,好啊,留着,留着。说着,阿伯起身,送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