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亚峰在果园巡视,检查蜂箱。这批蜂箱是向附近养蜂户盘来的,都是十框箱,上了桐油,凑合着还能用。他蹲下来,一个个蜂箱察看。每个蜂箱都有蜂王,隔王板将蜂王隔开了,看起来像独门独户的地主。亚峰拎一把割蜜刀,把巢框上的盖板掀开,刮了一点,放在鼻尖。他有个奇特的能力,闻一下蜂箱和蜂蜜的味道,就知道这箱蜂有没有问题。和蜜蜂相处,要摸透它们的习性,知己知彼,才能酿出好蜜。这些,都是多年养蜂经验锻炼出来的。这片果园是天然的采蜜场,它们不用飞远就能采到蜜。这些年,他闲下来喜欢坐在铁皮屋前,看蜜蜂在飞离巢脾不远的地方舞动着发出信号。工蜂采饱了蜜,肚子吸得圆润发亮,看起来很像隔壁大学人工湖里养的鲤鱼。不同的是,他养的蜂自食其力,而那群臃肿的鲤鱼,却靠别人喂食来过活。
亚峰的果园门口挂了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了大大的“蜂蜜”二字。日晒雨淋,木牌旧了,生意不见淡,反而好了起来。找他买蜂蜜的,有附近的居民,还有蜂蜜批发商。亚峰出售的蜜不掺假,价格也公道,卖的量不多,大部分是回头客。养蜂其实并不能带来多大的收入,但亚峰喜欢。蜜蜂不会言语,只要它们飞着,他就觉得日子还是好的,还可以过下去。他的花销并不大,平日去市场买菜回来做饭,柴米油盐,也就凑合着过。他时常会想起陈文瑛说过的话:你这人就是太老实了,挣不了大钱,只能过过小日子。他不幸被言中。十几年过去了,陈文瑛变成一个摆脱不了的影子,他走一步,她追一步。
这天傍晚,吃过饭,亚峰闲坐无事,锁了园子的门,背着手出来散步。逛到大马路的天桥下,他看到地砖上满是花花绿绿的卡片。下过一阵雨,地是湿的,卡片上有水渍,他捡起一张,上面赫然印着一个袒露双乳的女人,旁边是一串电话号码。他拍掉水渍,揣进裤兜。这次,他没有逛去学校,而是绕着周边的绿道走,逛了约一个钟头,这才慢悠悠晃回园子。
亚峰住的这间铁皮屋,是建筑工地上常能见到的移动房,外墙漆蓝色,像一只小型集装箱。四面有树遮挡,还算阴凉。他搭了个床铺,有床头柜,浴室和厨房都建在铁皮屋外。反正是园主出资,他要求也不高,能满足日常所需就好。
头顶一盏灯泡照得屋里明晃晃,亚峰的头痛又犯了。他痛得实在难受,就站起身来,在一小块地方来回兜圈打转。铁皮屋从未像现在这样狭仄,它恍惚变作一间监狱,将他困于其中。该死的头痛加剧了这种被囚禁的感觉。
这时,亚峰摸到裤袋里的卡片,袒露双乳的年轻女人在朝他笑,朝他抛来媚眼。他必须泻泻火,说不定头痛就好了。和陈文瑛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从来不会头痛,怎么一到这个鬼地方,各种毛病全都跑来找他?亚峰想起第一次和陈文瑛做,手臂被她咬出血。陈文瑛是处女,第一次疼得不得了,床单沾上了血迹。他和她之间的战斗,从早闹到晚。有一次,亚峰将陈文瑛的衣物全扔到门口,指着大门大声骂她,要她滚。
——你以为回去就一了百了?你跑啊,跑了我把你抓回来!
陈文瑛看着满地的衣服裤子,又看看一脸怒气的他,眼泪淌了一脸。那次过后,两人之间不再动不动就吵架了。陈文瑛大概觉得逃走无望,最终也妥协了。她和他讲条件,要对他好,不能在外面乱来。他哈哈大笑,要乱来也没资本啊。两人于是签了“停战协议”。亚峰就此,仿佛获了大赦。夜间和她行房,他极度饥渴,怎么也吃不饱。那晚他要了三次,每一次,陈文瑛都痛得撑直双腿,她的指甲扣进他手臂,尖着嗓子叫得跟杀猪一样。
他们“和好”之后,亚峰花钱请乡里裁缝给陈文瑛做了一套奥黛。
师傅量尺寸时,他就站在边上看。陈文瑛的皮肤虽然黑了点,但是身体凹凸有致。亚峰想,她穿上这身新做的奥黛的样子,一定比照片上还好看。乡里的裁缝师傅没做过类似的衣服,看着旗袍不像旗袍,裙子不像裙子,四面衬摆,上身连着衬摆,收腰,衣袖是长的,略显喇叭状。陈文瑛就凭着印象,将越南老家那边是怎么做奥黛的讲给师傅听。师傅笑着说,看来只能依样画葫芦了。
衣服做好了,亚峰兴冲冲去领回来,要陈文瑛试穿。陈文瑛打开装衣服的袋子,将新做的奥黛取出来,拎在胸前比了比。裁缝用的面料是绸布,厚了点,不过款式和尺寸大体是对的。陈文瑛穿奥黛的样子,和照片上没有差别,身段适宜,也就生出一丝难得的柔美来。陈文瑛站在衣柜镜子前,转过身。嫁过来这么久,她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平日忙里忙外,也顾不上打扮。这次穿上久违的奥黛,她忽然生出感慨来,就愣愣地盯着镜子里那个人看。她好像变了,眉目间不再有淡然,说不上愁苦,总之是变了,身体里有一股和生活纠缠厮打的劲,被枯燥单调的日子打压。她知道,只要心不死,就还有再活过来的希望。亚峰上下打量她,频频点头,眼底满是笑意。陈文瑛发现他在看,怕心事给洞穿了,转身欲脱下,被他拦住。
亚峰说,这样好看。
陈文瑛笑起来,总不能穿着去市场买菜吧?
那时陈文瑛已经怀上了孩子,肚子微微鼓起。对亚峰来说,陈文瑛怀孕是天大的一件好事。有孩子,就能打消乡里人对他长久以来的荒唐猜想了。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是陈文瑛留下来的理由,凭借这点,亚峰才笃信未来有望,生活的底色不会因此黯淡下去。
现在,一旦记起那件事,懊恼的情绪就奔涌过来。亚峰也搞不清,陈文瑛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没的。她是被他从牌桌旁边推下去的,还是自己不注意摔倒的?他都记不得了。那段日子他养蜂,手头攒到钱。一开始只是小赌,后来染上了赌瘾,越赌越大,赌瘾一犯,就跟白药仔一样浑身不舒服。陈文瑛当然反对他赌,他一赌,不管赢还是输,她都会骂他,她用学来的最难听的潮汕话来骂。亚峰去赌钱,她挺着个大肚子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责问他,你还要这个家吗?亚峰不耐烦,骂骂咧咧道,我要不要你管不了!闹得最大的一次,是在赌室。陈文瑛当着众人的面拉亚峰,打他,喊着要他回家。她说,天天赌,有意思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亚峰那天手气正旺,被老婆一闹,顾不得面子,火气冲上来,就推了她一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熙攘中,有人突然大喊起来,流血了!亚峰一惊,撞见陈文瑛煞白的脸,她双手撑地,张大了嘴,整个身子在抖。
孩子最终并没有保住,亚峰悔得在卫生所痛哭流涕。
陈文瑛流产了。回到家,她不吃不喝,亚峰焦急,又是哄又是劝,说他吃教训了,打死再也不上牌桌。陈文瑛躺在床上,脸色煞白,扯过被子一角盖住脸,转过身,忍不住流了泪。她不停地哭,孩子没了,你要我怎么活?他安慰她,我们可以再生,再生。她狠狠地瞪他,哭着要他滚开。那几天,她半夜睡不着,哭着醒了,就张开嘴,狠狠地咬他,恨不得吃了他。
陈文瑛流产,和生过孩子一样,也是要坐月子的,那段日子,亚峰向邻居大嫂讨教坐月子的事。大嫂一五一十教他,要炖什么汤,吃益母草,熬猪蹄,等等。他老老实实照做,把越南老婆服侍得妥妥帖帖。
谁也没想到,做完月子不久,陈文瑛身体一恢复,就跑了。
这是亚峰生命中最大的耻辱,这个耻辱就如烙印一般,烙在他心上。亚峰那时想过要追去越南,可转念一想,陈文瑛跑了,必定是铁了心不回来,强求也没用。这事就一直拖着,他越想去,越去不了。日子一久,这个念头就像钉子生了锈。
如今亚峰坐在异乡漆黑的夜里,脑子一片纷乱,他时而想到陈文瑛,时而想到自己。要是陈文瑛当初没走,要是孩子还在,那么现在,他就不至于一个人寡淡无味地过日子。陈文瑛跑掉之后,有人劝他再娶一个,反正没领结婚证的,不算离异,法律上来说他还是个单身汉。亚峰听了,一笑置之,他知道,这辈子他再也不会结婚了。
然而今晚,他想到了报复,是的,报复,他的欲念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引导出来,身体一旦有了需求,泉眼打开,源源不断的水便流涌出来。
亚峰从床头站起来,掏出手机,拨了那张卡片上面的号码。一个女人嗲嗲的声音传来:老板,要美女上门吗?亚峰吞吞吐吐地说,要,要,上门。那边问,请问老板您住哪里呢?亚峰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住的这个地方没有具体门牌,更别提什么地址了。他犹豫着说,大学这里吧,公车站。那边又问,您要什么价位的呢,我们有学生妹、少妇、白领、模特,价格是……那边还没报价,亚峰粗暴地打断:有没有越南的?我,我要越南的。那头停顿几秒,回复他:不好意思,我们只有俄罗斯和泰国的,您看可以吗?亚峰的喉咙剧烈地滑了一下,他的心跳得飞快,好像即将做的,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丑事。他迟疑着,不知怎样抉择。那头说,泰国妹也很靓的,技术好,不比越南差啦!亚峰将卡片揉在掌心。那头催他,老板,不满意可以换的。他愣一下,回过神来,“哦”一声,说,就要泰国的,泰国的……
挂了电话,亚峰将揉皱的卡片丢进垃圾筐,蹲下来,从床底拉出一只旅行袋,拉开拉链,翻出陈文瑛以前穿过的那件奥黛。陈文瑛跑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在身上。她的衣服、鞋子,几样贴身首饰,全都留着。陈文瑛走后,他就当她死了。有一天,他厌烦了,倦怠了,将她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丢的丢,烧的烧。只有这件奥黛,这件不是产自越南的仿制品,因为一时的心软才幸免于难。亚峰将这件绸布做的奥黛搁在大腿上。太久没洗了,奥黛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裙摆的地方长了黑色斑点,颜色也变黄了,像被熏过一遍。亚峰用手摩挲它,绸布发出细碎的声响。
几分钟后,电话响了,他晃过神来,接了电话。
上门的小姐说她到了。他让她在车站等。挂了电话,亚峰打开果园铁门,走去接她。一路上他心神不宁,忘了一开始要的是泰国的,但电话里头的女孩子说的可是中国话。他没想那么多,一路匆忙地走到公车站。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小姐”,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妆化得很浓,人瘦,穿短裙,上身穿一件亮黄色背心,光溜溜两条腿,踩高跟鞋,走上斜坡时,一摇一晃的。她不停地抱怨,你这什么破地方啊?他说,果园。小姐嚼着口香糖,见到铁皮屋时,停住了,不肯往里走。他拉她,被她甩掉,老板您真会挑地方,开个房多省事啊!他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我加钱,加两百。她一听,犹豫着,被他拉了进去。亚峰的床没有床垫,只铺了一床凉席。小姐嫌太硌骨头,他便扯过一张被单,铺到上面,拍一拍床,要她躺下。她吐掉嘴里的口香糖说,别急啊,我脱衣服先嘛!她三两下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她看着瘦,但该有的地方都有了,尤其是一对胸,圆滚滚的。亚峰上下打量她,喉结滑动,发出很大的吞咽声。她扔给他一只套子,喏,戴上。他愣愣地脱光衣服,撕开避孕套的包装,举在灯下,看有没有弄反,这才套上去。
小姐一躺下,亚峰喊她起来。小姐问,哎,你干吗呢?不做啦?亚峰摇摇头,弯下身,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那件奥黛,要她穿上。小姐摆着一副臭脸,问他,穿这个干吗?亚峰语气生硬,叫你穿你就穿。小姐哼哼唧唧,下了床,接过他递过来的衣服,这玩意儿是什么啊?怎么穿?亚峰说,套进去。小姐捣鼓了一阵,终于穿好了。奥黛穿在她身上,松垮垮的,没有一点美感。亚峰蹙了蹙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又命令她脱下。小姐来了脾气,你要人穿,又要人脱,到底想怎样咧?亚峰没说什么,指着床叫她躺下,小姐哼一声,赚你钱真麻烦!
亚峰啪嗒一声,将电灯关了,铁皮屋一下没入黑暗。他摸小姐的手,又摸小姐的胸,趴上去,揉捏她。他大口喘气,鼻子像狗一样在她身上不停嗅,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小姐大概没上过这样的地方,身体是僵硬的,绷得紧紧的,没半点舒展。亚峰用手掰她的腿,脸凑过去,用力吸了一大口。
小姐催他,做吧。亚峰“噢”了一声,说,等一下。这时,小姐翻了个身,不耐烦地打开手机,屏幕照着她,床头有了一小圈光亮。屋子窸窸窣窣一阵响,小姐摸不透这个老男人究竟想做什么。她在黑暗中叫他,老板,好了吗?亚峰吞吞吐吐说,好,好了。片刻后,亚峰爬上床,压住她,一手撑着床铺,进入她的身体。床摇晃起来,女孩子咬住唇,他能看见她脸的轮廓,但看不见表情。他闭上眼,眼前晃上来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她,没错了,是她。他喘着粗气,挺进去,就像多年前对陈文瑛做的那样。小姐伸出手抓住床单,双脚摊开,黑暗中只有喘息声。她没想到,这个老男人有这么好的体力。她试图夹紧一些。突然,她感觉下体有什么东西,凉凉黏黏的,她心里一惊,迅速坐起来,用手一摸,黏稠的液体涂了一身。她尖叫起来,大声骂道,死变态!慌乱中,她抓过放在床头的衣服和手机,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往外跑开了。
铁皮屋重又恢复了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味。亚峰身体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他瘫坐在地上,靠着墙,用力嗅了嗅。他想起,甜的东西都有祸害,为什么有的人还喜欢吃?屋里黑透了,他懒得开灯,伸手摸到那件奥黛,便拉过来,盖在身上。他的手掌涂满蜂蜜,他用奥黛将手裹起来,使劲擦。蜂蜜粘手,擦几次也没擦掉。他闭上眼,仰起头,不让泪落下。他又撞见陈文瑛了,她穿一身白色奥黛,立在香蕉树前,一片油绿衬着她,她的目光被镜头定格下来。他看见她穿一身奥黛朝他走来,时光一截一截,哗啦哗啦,就像这匹绸布衬着身段,走起来,有了合,也就有了开。